作者:银黑色
她从头上拔下一支花来:“瞧,我刚摘的月季,红彤彤的,可好看了。曼曼姐,我给你戴上。”
胡曼曼连忙摆手:“我可不爱戴花。”
她和袁小花推来推去,竟终究没闹过袁小花,小花还是把那朵鲜红的月季别在了胡曼曼的耳后。
看着戴好了花的胡曼曼,袁小花笑了:“曼曼姐,你真像个新娘子。”
新娘子——对啊,袁小花不是出府嫁人去了,怎么会在自己车上?
她猛然惊醒,自己还是坐在黄包车上,原来自己是睡着了。
车夫把黄包车放了下来,道:“姑娘,清水河到了。”
胡曼曼愣愣地坐了一会儿,车夫再叫了一遍,她才如梦初醒,下了车来,把车钱结了,慢慢地往前走去。
往前,再拐过一个街角,就是她熟悉的家门了。
隐约间,好似有什么臭味飘过来。
她用手帕掩住了鼻子,走到了家门口,却是大惊失色。
“怎么了这是?”
她家原是青瓦白墙,如今,白墙上却被泼满了朱红色的液体,看起来触目惊心,不时地传来阵阵的腥味,如同在流着血。
她原本漂浮不定的心,像是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大海之中。
“爸,妈?”她喊了两声,却没有人理。
门又是虚掩着的,上面也泼满了腥臭的秽物,胡曼曼用手帕包着,推开了大门。
一进门,满地狼藉。
姆妈最喜爱的白盆石榴花,稀巴烂地躺在了地上,石榴树也被劈地粉碎。
阿爹的眼袋杆子也被踩断,黄铜的烟斗竟然也被劈了两半。
她颤抖着望向房内,黑黝黝的,眼内有些模糊,竟是什么都看不清楚。
“呜呜,呜呜呜——”
有什么哭声传了过来,她往黑黝黝的房内迈步走了进去,却不小心踩到了什么鲜红的东西,定睛一看,才发现时一截布料,看起来是大姐常穿的旗袍。
“小妹,小妹快救我。”帘子被扯开,光线透了进来。
房内,大姐,她姆妈和阿爹,都坐在地上,绑在了一起,边上,还坐着一个高瘦的男人,手里握着一块布团,看起来像是从她大姐嘴里扯出来的。
第29章 莎翁
不知道为何,当真正看清楚姆妈阿爹和大姐都完好无损地坐在一起时,胡曼曼整颗心渐渐地平静下来了。
阳光洒入了这个暗黑的房间,一寸寸,一点点,将一切都染成了淡金色,包括坐在椅子上的那个高瘦的男人。
男人的脸一半沐浴在阳光中,另一半,则笼罩在阴影里。
他戴着黑框圆眼镜,穿着长衫,头发梳成时下最流行的中分,油亮亮的,低垂着眉眼,气质忧郁而深沉,像极了一个诗人,只不过手里把玩着的□□,破坏了这份和谐。
“袁大哥,原来是你。”胡曼曼忽然笑了,她仿佛走出了一团迷雾,只不过一刹那,心中就明亮起来。
袁明辉一边把玩着左轮,一边跟她淡淡地打招呼:“曼曼,好久不见了。”
胡盈盈叫了起来:“曼曼,不要信他,不要!”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正是袁明辉,他站了起来,重新把那团布塞进了胡盈盈的嘴里,拍了拍她的脸蛋,仿佛在安慰一条宠物。
被塞住了嘴,绑住手脚的胡盈盈衣衫破烂,只能呜呜地叫了几声,静静地淌下了眼泪来。
“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
胡曼曼淡淡地跟他打招呼:“我去给你沏壶茶?”
袁明辉把眼神从胡盈盈身上收了回来,看向了胡曼曼,仿佛有些诧异:“可以。”
他和胡盈盈自由恋爱时常带着胡曼曼做幌子,只不过那时候胡曼曼还小,虽看得出是美人胚子,终究没有今日亲自见着来得惊为天人。
是啊,惊为天人才好。
若是个蠢物,他又何必费这一番心思。
“家里还有一罐子武夷山大红袍,我去给你泡。”
听到大红袍三个字,袁明辉愣了一会儿,接着便轻飘飘地道了声好。
茶罐子在厨房,胡曼曼推开了门,往右手边走过去,不经意看见院子里站着五六个穿短衫的壮汉,都三三两两地在聊天,想来是袁明辉的手下。
她走进了厨房,关上了门。
厨房里也是一片狼藉,只不过茶罐子都藏在阴窖之中,她便取了一盆上来,烧了开水,沏好了一洋瓷壶的茶。
沏茶时,她的手总是不由自主地把茶汤洒出来,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把这壶茶弄好,盖上盖子,配好茶具,端了出去。
她只有一个念头,拖延时间。
袁明辉这人极为自负,要不然也不会为了一件事记恨她们家到如今,看他的样子,也是为了要把她给引出来。
知道他的目标,总比什么都不知道要强得多。
胡曼曼走出去,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下去,才给袁明辉另外倒了一杯。
“虽不是天心峭壁上的那一颗母树,但风味也很独特,我已经冲泡了九次,有些桂花香的,袁大哥,尝尝?”
袁明辉两根手指捏住了那一盏茶杯,闻了闻:“当年你姐姐爱喝,我也跟着学怎么冲泡……”
他喝了两口,突然道:“要一个骄傲的人看清他的嘴脸,只有用别人的骄傲给他做镜子;倘若向他卑躬屈膝,不过增长了他的气焰。莎士比亚。”
胡盈盈本在边上呜呜地叫着,他说完这话,胡盈盈便止住了声音,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
“袁大哥还是喜欢莎士比亚啊。”胡曼曼微笑了一下,“可莎士比亚也说过,最好的好人,都是犯过错误的过来人。”
她淡淡地笑,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袁明辉神色冷了下来,啪地将手中的茶杯摔碎:“那是你的莎士比亚,不是我的莎士比亚!”
瓷片飞溅开来,有一块尖的,直直刺到了姆妈的腿上,扎了进去。胡曼曼看在眼里,脸上却还是淡淡的:“我却并不喜欢莎士比亚,太过大悲大喜,我喜欢诗经。”
袁明辉似乎又要动怒,只是他看了看胡曼曼,忽然笑了:“要说聪明,胡家二女儿还是比大女儿聪明得多。”
他终究收敛了神态,又坐了下去,勉强使自己平静下来:“不用你喜欢,知道就行了。”
“可我什么也不知道啊。”胡曼曼仍然维持着笑容,她不能输,在这个时候,哭也解决不了问题了。
她得独自面对这一切。
脑海中闪过沈纪堂的脸,胡曼曼捏住了拳头,定定地和袁明辉对视着。
袁明辉的眼神阴冷,当他摘下眼镜,那双有些三角的眼睛就显得格外突兀,像极了一条暗处的蛇。
两人对视许久,胡曼曼终究还是在他阴冷幽暗的目光下挺了过来,她牙齿咯咯作响,只能紧紧地咬住。
“怪只怪你大姐,贪得无厌。”
“她嫁的那个丈夫,贪图蝇头小利,入了库券的坑。我早就在她周围安排了不少人,先是令她赚了些小钱,又让人给她介绍了杨金龙这条线。”
“你大姐真是个妙人,当年为了钱可以把我一脚踢开,现在为了钱竟忍心把妹妹送人。”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看起来像是在为胡曼曼惋惜。
“商量好了送你过去,哪儿知道,她突然把你送进了少帅府。不过这样也好,要不然,我也不会发现,沈纪堂对你用情至深。”
他说到沈纪堂的时候,牙关紧咬,似是要把这三个字代表的人扑上去撕咬两口。
沈纪堂对她?
胡曼曼心口微痛:“你胡说什么,他怎么就对我用情至深……”
“先是盘尼西林,又是申城远东银行的机密信件,啧啧啧,真是令人向往啊。”
她终究还是变了脸色:“信,你怎么会知道?”
袁明辉哈哈大笑:“原是想让胡盈盈的妹妹也没好下场,哪儿知道你对了沈纪堂的脾胃,这么好的事情,我怎么能不利用起来?”
他原本计划复仇,之后很快改了主意,毕竟,复仇又哪里有青云直上来的意义重大?
他对胡盈盈,也不过是旧时青烟罢了。
因着职务的关系,他一直监视着沈家的动静。自从那天在胡曼曼丢弃的垃圾中看到申城远东银行的信件,他就知道沈纪堂是入彀了。
这种关乎金融界大事的机密邮件,竟能出现在胡曼曼的垃圾中,绝不会是沈纪堂粗心。
他找了上百人,拼凑出了纸条上的英文,做空。
他跟着大量做空,顺带着玩了一把胡盈盈,在树枝上随手系了根红绳。果然,胡盈盈上当,几乎是典当全部身家,借了高利贷,押上了做多。
一下子就赔了个倾家荡产。
她并不知道,借高利贷给她的,也是自己。所以当他带着人来各处胡闹要钱时,胡盈盈当场崩溃了。
胡家的那点子钱,他哪里看得上?要不是为了胡曼曼,他也不必做这场戏。
这些事情一点点地从袁明辉的嘴里说出来,竟带着些婉约的意境,他遣词文雅,句式长短排比,好像在作诗一般。
胡曼曼静静地看着他,好像在看着一个疯子。
袁明辉疯了,她想。
“那你想要什么呢?”
他这么跟自己周旋,总是想要些什么的吧?
袁明辉俯下身来,左轮手 枪在手里啪嗒啪嗒地转着:“我们商量个事儿,以后把那些申城远东银行的信,全都直接交给我。我就把你的家人放了,然后把你好好儿地送回大帅府,当你的大丫鬟,怎么样?”
黑色的□□里,几枚铜色的枪子闪着柔和的光芒,在胡曼曼的眼前不停地闪动。
她双眼中也就跟着闪过一些亮亮的光芒:“我要是说不呢?”
“那——我今晚就给你准备洞房花烛夜。”袁明辉从长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相片,“瞧,这是我顶头上司的父亲,丧妻,想要再娶个摩登女郎,你大姐嘛,方才把你卖给我了,你父母都画押签字了。”
黑白的相片上,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男人,头发已然有些花白,胡曼曼只看了一眼,便有些作呕。
她别过眼睛,选择不看。
脑海里不停地浮现起沈纪堂的脸,冷淡的脸,泛着淡淡恼怒的脸,还有沙哑着嗓子说话时的脸。
“好好选哦。”袁明辉伸出手,慢慢地揩过胡曼曼白玉似的脸庞,带着一丝颤抖,癫狂地笑了一声又很快收住,“真是漂亮呀,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肯定不愿意嫁给一个老头。”
胡曼曼没有作声,袁明辉的手指触碰在脸上,像是碰上了粘腻恶心的冷血动物,像是什么蛇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