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放心吧,他暂时还不会有事。”
姬珧一言不发,眸中隐隐闪动,宣承弈看了她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你担心他?”
姬珧回过神来,宣承弈赶紧闭上眼睛,岔开话题:“我饿了……”
姬珧拍他前胸:“饿着吧。”
宣承弈闷哼一声,身子缩了缩。
“殿下,我重伤初醒。”
姬珧不管他,起身跨过他身子出了营帐,过了一会儿,香喷喷的饭菜香飘了进来,营地虽然菜式简陋,但姬珧力要给将士们最好的待遇,军中的伙夫厨艺是一个赛一个好。
宣承弈简单地洗漱过后,饭菜便上齐了,期间小七和十八来看他一眼,见他没什么大碍才肯放心,十八一直不放开宣承弈,哭着说要是他有什么事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具体为什么他会自责,大家也不知道,小七拉他都拉不走,最后还是姬珧过来给他踹出去了。
宣承弈披着衣裳坐到饭桌旁,伸手去拿筷子,刚拿起来筷子就掉下去了,姬珧在一边冷漠无情地看着,宣承弈试了几次都拿不稳,干脆放下,杵着膝头不动。
姬珧睇了睇饭菜:“快吃啊,不吃一会儿凉了。”
宣承弈咳嗽两声:“可能就是没福气吃热腾腾的饭吧。”
姬珧瞥他一眼:“大炮炸你后背的时候把你脑子也炸没了?”
宣承弈一个不注意没咳嗽好,岔了气,这下是真咳嗽了,一声一声震得他后背上的伤口疼,姬珧看他这副样子,眉头紧紧锁起,拿起筷子在桌子上重重一戳,然后端起碗给他夹了一口香喷喷的米饭。
宣承弈唇角轻幅度地动了动,然后见好就收地长开嘴,一口接一口地吃起来。
两人好像很少有这般和谐的时候,姬珧就想起宣蘅曾说过,宣承弈小时候不上族学,上树下河掏鸟蛋,也皮着呢,大概是年纪见长,逐渐沉稳起来,实际上内心里还有曾经调皮捣蛋的影子,只会在亲近的人面前表现出来。
好像……也不错。
姬珧忍不住勾起嘴角,语气也轻松许多:“怎么样?本宫宠不宠你?”
宣承弈抬头,唇上还沾着米饭粒,他下意识舔了一口,又垂下眼把碗接过来,自己闷头吃了。
姬珧看他耳根子微微发红,哑然失笑:“怎么了,你不好意思了?刚才掉筷子时怎么那么好意思?”
宣承弈端着饭碗冲那边,不看她。
吃完饭后,玉无阶命人送来了药,宣承弈喝了药便有些精神不济,姬珧看着他睡下之后才出帐,容玥站在门口,见她出来,欲言又止,姬珧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先别说话。
回到自己营帐,她才让容玥开口。
“什么事?”
“殿下出征这段时间,京中一直有不好的传言,甚至还有拿殿下三年前讨伐江呈燮的事当做谈资说嘴,这次京中派御史前来,也是因为大臣向陛下施压,如果裴将军的事传了回去,对那些反对殿下掌权的朝臣来说,又是一个把柄,殿下不罚宣统领,恐怕难以服众。”
姬珧把玩着手中玉环,眉眼深沉,她没有很快给出答复便让容玥下去了,第二天,刘御史果然带人将姬珧堵在帐外,让她必须严惩宣承弈以正视听。
姬珧却说出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决定。
“回京?”
刘御史不敢置信。
“裴冽为民战死,尸体不能草草下葬,本宫要亲自为他扶灵回京,应以国礼厚葬他。”
裴冽声名如何众人有目共睹,大禹的英雄要以国礼运回厚葬,他自然也不能阻挡,谁也不能阻挡,不然那个人就会成为千古罪人,写到史书上被万人唾弃那种。
刘御史闭嘴了,于是姬珧亲自护送裴冽的棺椁回京,将洛州暂时交由林不语代管。
容玥则在回程时绕道去了一趟宁州。
五日后到达金宁,姬恕早得到消息,亲自到城门口来接,棺椁从金盛门入,打栈客桥上过,十里长街,涕泣不止,裴冽最终被葬在了望山,跟诸多英灵一样,长眠于此,等着看大禹百世长存,国泰民安。
轰轰烈烈的国殇之后,关于宣承弈违抗军纪而公主因私情包庇的奏折就如雪花片一样呈递到御前。
姬珧出征在外,朝中权力自然归于姬恕,他如今已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可以直接批阅奏折而不经过姬珧的手,于是那些曾经被姬珧压制过的声音便甚嚣尘上,某些人再也不用顾忌公主会不会看到,弹劾的折子堆在御前比姬恕都高。
首当其冲就是宣承弈的惩处。
他若是月柔国师,大禹的律法管不到他,可姬珧偏偏这时候承认他是金宁卫的大统领,金宁卫在禁军编制里,又出征在外,自然受军规束缚,违抗军纪是死罪,宣承弈就算不死也活罪难逃。
在这期间,坊间还流传出姬珧三年前对付江则燮时所用的手段,当时以繁州兵力明明可以将叛军全部消灭,姬珧却数次示弱,诱敌深入,致使许多无辜将士送命,甚至还有人说,那些送命的将士都是万州流民充军的,被姬珧逼着当做弃子上战场。
一时间,公主草菅人命的流言很快便在京城中传遍,加之她平日里名声就不好,此事过后,让她交出实权的呼声越来越大。
朝中也因此分为两派,一派不轻信谣言,觉得公主有能力撑起大禹,支持姬珧继续掌政,一派反对身为女儿家的公主惑乱朝纲,希望她尽快交出实权,让小皇帝亲政。
也许是许多人都领教过姬珧的铁血手腕,害怕她强势镇压,反对派竟然集结太学三千学子长跪于皇城的赤银门前,将姬珧的罪行一笔笔书记在长卷上供人传阅。
反对派声势浩大,不少不明真相的百姓也跟着起哄,被鼓动起来抵制公主继续执掌政权。自古以来,太学都是百姓心中神圣的存在,读书人说的话煽动性更强,学子初生牛犊不怕虎,比起宦海沉浮的官员,他们更勇于拿命去抵抗,更在乎血溅长阶名垂千史的声名,以为用孤身渺小的力量对抗皇权是人间清醒,也因此,更容易被利用。
禁卫军的长刀用来护卫百姓,不可能把刀尖对准那些被人蛊惑的读书人。
姬珧在府上待了两日,姬恕终于传旨宣她上朝,同时还带了禁卫军前来捉拿宣承弈,不管结果如何,他如今还是待罪之身,只因为有姬珧保他才能逃过审判免去牢狱之灾,但是如果此事终归需要一个结局,宣承弈面对群臣提审是必经之路。
姬珧也没有阻拦,让禁卫军就这样把人带走了,辰时一到,姬珧穿上黑金织锦云纹宫装,长发绾起,坐上车與进了皇宫。
越过赤银门前时,她听到许多骂声,姬珧从车與上走下来,看着跪在地上白衣无尘的芊芊学子,转而对身旁的宣蘅道:“让他们也都跟着进去吧。”
宣蘅没有迟疑,对为首那个学子道:“踏进这赤银门,里面有你们想要听到的真相,也有无心无眼的长刀长剑,你们可敢进去?关上这扇门,也许你们再也出不来了。”
宣蘅说的话满口威胁,让人不得不怀疑里面藏着洪水猛兽,其实确实如她所说,踏进赤银门,里面发生了什么外面的人都不可能知道,掩饰真相的唯一方法就是遮住别人的眼睛,堵住别人的嘴,而他们聚集在这,就是为了让全天下的人看到他们。
一进去,可能所有的努力都功亏一篑。
那些学子互相看了看,打前面那个坚定地点了点头,上前一步,攥紧拳头说:“我们进去!”
宣蘅笑:“不怕死?”
那学子比宣蘅年纪还大,可在宣蘅面前竟然一点儿也提不起气势来,只得暗自给自己打气:“不怕!”
宣蘅看了看姬珧,两人相视一笑。
宣蘅转过头来,笑看那人:“还算你有些胆量。”
随后,宣蘅便跟着姬珧一起往里走。
姬珧屏退了众人,随行的侍从都远远跟着,后面是那些不畏惧死亡的太学学生们。
两人慢悠悠地走着,姬珧像是闲庭信步,问着与早朝毫不相关的问题:“佟沅待你还好吗?”
宣蘅耳朵一红,不自觉地将头转到一旁,小声道:“他不是去积室山就是去沅州,新的图纸刚做出来,他急于制成武器用到前线上,哪有时间跟我在一起。”
姬珧脚步缓了缓,扭头看她:“那你呢?”
“微臣也忙啊,如今国难当头,军中支出甚多,每笔钱都是从户部出去,国库是什么样,殿下不是也知道吗?”
宣蘅说到这,反而轻声笑了笑,完全没有埋怨:“但是这也不会持续太久,等殿下将敌人赶出大禹,解决这群狼环伺的局面,臣跟他也有时间相聚了。”
“只是,当务之急,攘外必先安内,”宣蘅停下脚步,讳莫如深地看着姬珧,“殿下不在的这段时间,他可没少结交大臣,抹黑殿下啊,这一盘大棋下到这种地步,该用的手段都用尽了,手中的棋子也所剩无几,趁早将棋盘掀了吧,外面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还有几个裴将军那样的英烈供他牺牲呢?”
姬珧看着她,有些欣慰,听了她的话,又有些心酸,她提着曳地长裙登上长阶,一步步往里走,喟叹飘到宣蘅耳朵里。
“是啊。”
“所以本宫回来了。”
第131章 大结局(下) 全文完。
朱门开阖, 长身而入,位列两侧的大臣早已经手执玉笏恭候在侧。
宣蘅低着头行到六部官员的队伍里,姬珧一个人慢慢步上长阶。
龙椅上的姬恕起了身, 面色无常地朝她恭敬弯了弯身,轻唤:“皇姐。”
姬珧回京之后姐弟两个也见过, 虽然上朝是头一遭, 却也不需要多余的寒暄, 姬珧搭着他手登上最后一级台阶, 安稳地坐到龙椅旁。
姬恕收回手,重新坐回去,对旁边的魏长骆道:“上朝吧。”
魏长骆刚要高声传话, 姬珧眼睛已经在底下扫了一圈,直接将他话打断:“多余的话就不用说了,你们今日不就是想要弹劾本宫, 让本宫放权吗?那便把本宫昏聩的证据摆上来, 让所有人看看,本宫当不当得这个掌政公主!”
谁也没想到早朝是以这种方式作为开端, 如今京城流言沸沸扬扬,朝廷两个派系各执一词, 姬珧早已不如当初霸政时那样拥有不可撼动的权利,加之这两日她深居简出,众人都在猜测她是不是真的有心放权。
可今天早朝一开始,姬珧就用开门见山的方式霸气回应此前的所有争端, 她挺直腰身, 目空一切,告诉众人她并没怕了那些三人成虎的谣言。
她不怕,自然会让对方害怕。
底下有人交换了眼色, 立刻有人出列,那人正好是跟着姬珧一起回京的刘御史。
刘御史微躬着身子,没有看姬珧,而是对姬恕道:“启奏陛下,微臣确有一事要启奏。昨日赤银门前三千太学学子聚集,口口声声喊冤,还言及长公主殿下。本该派人将之驱逐,奈何学生们义愤填膺,□□又留下过不可以对太学生动武的规训。臣以为,让太学生继续聚集在皇城脚下,于皇族威信有碍,不如将他们召进来,细细问一问清楚,到底是何事致使他们如此气愤,如有误会,就此解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姬恕眼帘低垂,冕旒下的脸有几分令人琢磨不透,他没直接说好与不好,而是问别人:“众位爱卿觉得怎么样?”
无人不知太学生纠集在此所为何事,有关公主的丰功伟绩早已经传遍京城,现在把他们召进来同公主对峙,就是明目张胆地不给公主留情面。
当然有人乐得看到公主吃亏,只是不敢做那个第一个附和的人,众人互相使了眼色,半天没给一个回应,姬珧似乎早想到了这种场面,弯唇笑了笑,对底下的刘御史道:“太学生已经入宫了,现在就在宣武殿外面。”
刘御史一顿,眼中闪过一抹疑惑,姬珧却没理会他,对魏长骆摆了摆手:“直接宣他们觐见吧。”
魏长骆没有迟疑,高声道:“宣太学生觐见!”
他年纪大,声音气息不足,好在还有别的内侍一声接着一声替他往外面传话,过了不久,太学生们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
他们虽然大多出身高贵,却也没见过这等场面,前朝宫殿宝相庄严,令人肃然起敬,跟他们跪在皇城宫门前时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到底是少年意气,做事难免冲动,如今站到权利跟前,心底的胆怯才一点点滋生出来。
经内侍提醒,众人才想起要行跪礼。
不是所有太学生都进来了,登上宣武殿的学生只有十数人,行完礼之后,姬恕没让他们平身,而是直接问道:“在皇城门前行此等荒谬之事有损皇家颜面,尔等该当何罪?”
谁也没想到陛下会一上来就问罪,这已经击溃了一些学生的心理防线,好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却还绷着一张脸,为首那个太学生是所有人中最镇定的一个,他目不斜视,端平手臂俯身一拜,声音透露出与生俱来的沉着冷静。
“回陛下,臣等知罪,但是即便知道宫城门外集结声讨有违礼法与皇家颜面,臣等依然要做!如无不同的声音上达天听,陛下久居深宫难免耳目蔽障,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不该也不能有人可以在陛下面前一手遮天,就算陛下要治臣等的罪,臣也毫无怨言,只求陛下准许臣等递上弹劾奏折!”
他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封早已写好的奏章,并双手奉上。
姬恕面色不变:“你要弹劾谁?”
学生抬起头,目光坚毅如炬,不曾闪躲也不曾退缩,他一字一顿道:“臣要状告长公主殿下!”
他一语毕,大殿犹如瞬间被水淹没一般,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不是意料之外,只是在等谁把窗户纸捅破。
如今姬珧就坐在上头,尚且没有脱离朝堂的掌控权,就连张狂大胆的刘御史都给她几分薄面,这个小小的太学学子却敢在如此庄严肃穆的场合上直接冲撞姬珧。
那是对皇权的挑衅。
尽管在他眼里,自己也是在捍卫皇权。
姬珧看着那个学生,忽然笑了笑,她没有生气,甚至面色柔和,眼中晕着光,化开了全身上下的戾气:“你要状告本宫什么?”
本该是剑拔弩张的画面,却被姬珧一个动作一句话拽回到平和的现实中,学生轻轻皱了皱眉头,许多双眼睛不自觉地聚集在他身上,他却无暇顾及,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殿下有三罪:其一,违背祖法,德行有亏。贵为大禹长公主,殿下本该成为人中典范,你却无视女戒女训,在府上豢养男宠,御下不严。非但如此,还将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奉为金科玉律,影响身边人也做出惊世骇俗之举,其中就有户部侍郎宣大人,在已经定下亲事的情况下,与人通奸有染,又借职故之便阻碍未婚夫婿仕途发展,造成不良影响,此为一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