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汾阳总兵,是淮南王的人,他想反你。”
第73章 张舟啊张舟
姬珧的手僵了那么一下, 唇尾的笑意渐渐凝固,化为一道凛冽的锋刃。
“你在说什么呢?”她声音还算温和,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却笑意全无。
虞弄舟闭了闭眼, 将她的手往怀里扯了扯, 紧紧拽着,手心慢慢浸出一层湿汗, 他似乎有些不安,隐隐皱紧的眉头不见松展, 犹豫了半晌之后, 才沉沉叹出一口气。
他轻声细语, 却有不容置疑的笃定:“珧珧,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的身世了。”
在那一瞬,姬珧眸光豁然震颤。
窗外又开始呼啸狂风, 呜呜的风声像是悲戚的哭嚎,如同铁锤似得一下一下撞击在心上。立在阴影中的宣承弈满面震惊,他情不自禁地向前踏了一步, 脚步声被狂躁不止的大风掩盖,而屋中却好像只剩下床边两人的对峙。
姬珧抽了抽手, 没有挣脱开, 她认真打量着他, 想要看透那张古井不波的面容下到底包藏着怎样的祸心, 可是却怎么也捉摸不透。
他不该这么轻易就跟她暴露身份。
为了掩饰那个秘密, 他不惜将自己伪装成与他性情南辕北辙的样子那么多年, 目的尚未达成之前, 他应该一直蛰伏下去。
他不是很能忍吗?
姬珧睨着他,声音没有起伏:“你的身世,什么身世?”
虞弄舟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着, 眼帘半垂,半晌之后,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虚弱无力道:“你让我去繁州,我去了,你让我对付江则燮,我也对付了,你收走万州叛军的兵力,我给你,你做的这一切,不就是害怕我背叛你,想要试探我的忠心吗?我全都照做,为什么你还是不肯信我。”
姬珧笑意越来越冷:“你究竟在说什么?”
虞弄舟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悲愤和痛苦:“你知道我是张家人了,对吗?”
姬珧倏地挣开他的手,从床上起身,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眼如炬,将黑漆漆的视角照亮,可虞弄舟眼底却一片死寂,像是幽不见底的深渊一样。
她从前便是如此,而如今风水轮流转。
姬珧抚着自己的手背,一下一下,好像在把上面的热意嫌恶地抹去,她实在也厌透了这样跟他虚以委蛇,既然都说开了,她也不想再继续演什么伉俪情深。
“你今日倒是坦诚了,”姬珧拂去手背上最后一丝属于他的气息,声音像冷水中浸过的刀刃,凛凛生光,“在本宫面前伪装了九年,情长意浓不过是一场场精心的算计,连初遇都是你为我设计好的,为了获取本宫的信任,你付出了多少心血,忍受了多少委屈,怎么,现在就受不了了?终于不继续装了?可本宫还没玩够呢。”
虞弄舟睁开空洞的双眸,眼帘轻抬,凭着听觉找到她的位置,他压了压嗓音,干涩发紧的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几个音节:“我当初的确是骗了你。”
姬珧冷笑一声。
虞弄舟的手放在被子上,手指渐渐抓紧了袖口。
“我承认,一开始我目的不纯,”他抬头,明明眼中空无一物,却好像将她映在双眸之中,满眼都是她的影子,他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我以为你父皇是因为迁怒于我父亲,才会把张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赶尽杀绝,我以为奉承伯府的谋逆之罪只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张家人都是含冤而死。”
“这些,都是江则燮告诉你的?”姬珧问。
虞弄舟面色微沉,点了点头:“我被他骗了。”
姬珧忽然轻嗤一声,“万州赈灾,你私自招兵,背着我招贤纳士,汾阳巡阅使刘振奇恐怕早就拜到你门下,你身边除了长安,还藏着许多高手,时时刻刻警惕着我对你出手,前一步如何设计,后一步路怎么走,你通通都算计好了,现在告诉我,你只是被他骗了?”
她甩了下长袖,眼底凉薄无情:“若是现在瞎了眼睛站在这的不是你,恐怕你也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虞弄舟面色微变,似是听出姬珧话中的冰冷,不掺杂一丝往日温情,让他心中隐隐害怕,他掀开被子要下床,脚却踩在乘足边缘,踏了一空,身子向前扑倒,姬珧正要闪躲时,忽觉腰上一紧,有人勾着她腰肢偏着身子转了半圈,另一只手牢牢拽着她手腕,将她带离那处。
虞弄舟摔倒在地上,正好匍匐在两人脚边。
“谁在这?”他头发散乱,听到了声音,急忙抬头四顾,却什么都看不见,一向沉着冰冷的脸此时竟然多了几分慌乱,狼狈不堪。
宣承弈扶着姬珧的手,看都没看虞弄舟,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姬珧,同她四目相接。
姬珧从惊骇中回过神来,看到宣承弈,脸上浮现一抹诧异:“你怎么没走?”
方才她让人全部退下,她以为宣承弈也跟着别人一起出去了。
宣承弈放下她腰上的手,近乎逼迫的视线死死凝在她脸上,虞弄舟突然投诚是所有人没想到的,他震惊的同时最害怕的就是姬珧会因为那人的虚伪假意而动摇,他看了一眼踉跄着起身的男人,反手握住她手腕,转身便带着她离开。
姬珧被拉地一趔趄,右脚踩到了裙摆上,害怕自己摔倒,下意识伸手用力往回拽了一下他。
宣承弈还以为是她不想走,剑眉耸立,脸上闪过一丝怒火,他回身,狠狠瞪了她一眼,姬珧正错愕的时候,他忽然弯身,一手抱住她的腿,将她整个人扛了起来!
姬珧只觉头重脚轻,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的时候便看到紫檀木制地板在一格一格地远去,她惊呼一声,伸手捶打他的后背,凌乱的金钗步摇铃铃作响,她在那一瞬间顿时失去了所有端庄优雅。
“十九,你放我下来!”
宣承弈把人扛在肩上,有若未闻,后面的虞弄舟尚且没弄清发生了何事,他已经踏出门槛走了出去。
外面自然有人守着,刚才听到动静就觉得奇怪,正要犹豫要不要进去的时候,门一下被推开,然后他们就看到宣公子扛着一个人,黑沉着脸走出来。
十八瞪大了眼睛,先是反应了一会儿,房脊上忽然滑下一道人影,十二翻着跟头跳下来,正好落在宣承弈身前,伸手就要抓过来。
“把虞弄舟关起来,没有殿下的准许,谁都不能见他。”
宣承弈话音一落,十二的手堪堪停下,姬珧打了两下觉得头有些晕,昏昏沉沉的,听到宣承弈的声音忽然停止挣扎,急着加了一句:“还有长安,一并抓起来,守好这里,集所有金宁卫,一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
“这……这……”十二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挠挠头,心说这是玩的什么新花样。小十八人最实诚,看着宣承弈行事大胆吧,可公主殿下又好像不是很生气,公主没说让他们帮忙,贸然出手,万一引起公主不快怎么办?
他们犹豫时,宣承弈已经扛着人大步流星离开。
姬珧只觉的那人全身上下都在涌动着怒火,是冲着她来的,仿佛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他压抑的身躯像绷紧的弹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弹射开来。她扶着自己头顶上的鸾凤金钗,尽量不去想他为何会如此生气,脑中想的全都是自己的脸全在今天被他丢尽了。
可她心里又莫名地松一口气。
宣承弈很快就带她回了东苑的青禾居,万幸的是路上没有遇到什么人,到了屋里,他反手关上房门,快步走到床边,在保证她不会摔疼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将她甩到床上,动作粗暴又克制。
姬珧都没来得及留意他这份小心,只觉得被扔得七荤八素,身子忽然落到实处,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只是眼前仍然有一片斑驳陆离的黑点,她双手杵在身侧,缓了半晌,伸手压着额头理顺呼吸,好半天才找回零零散散的理智。
她猝然抬头,恶狠狠地看着宣承弈:“你疯——”
话还没说完,忽觉眼前一黑,温热的唇骤然堵住她的嘴,将她愤慨的斥责都系数吞咽,姬珧“唔”了一声,便感到全身被热意和冰冷交缠的气息包裹。
他的吻带了几分急切和恼恨,胡乱地掠夺着她的空气,姬珧也不知他在恼恨什么,只觉得脑中空空,那只手握住她手腕一带,姬珧没了支撑,向后倒去,于是他也跟着欺身上来。
他也不是存心要折磨她,甚至这一吻还多了些让人欲罢不能的刺激和快感。姬珧没了声音,慢慢在适应他的步调和力度,下意识的回应像是点燃了燎原的星火。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感觉那人终于放开了她。
耳边犹存他些微的喘息,在昏暗的床帏里,带着无尽的欲念和贪意。
“不许相信他说的话,”宣承弈贴着她的脸庞,神情看不清楚,却能听出一点恐惧,“他说的一个字都不要信。”
姬珧伸手在他后背上拍了拍,好像能看到他身子也在发着抖,她愕然:“你在怕什么……”
宣承弈吸了一口气,闭着眼蹭了蹭她的发丝,声音微颤,毫不顾忌地轻声说着:“怕你重蹈覆辙,怕你在赴深渊,怕我这次还是救不了你。”
姬珧的身子却一下变得僵硬。
她脸色一冷,覆在他后背上的手慢慢攥紧,眼中幽沉无光,一片冷漠死寂。
她一字一句道:“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第74章 护身符。
青禾居西厢, 一个身穿藕粉梅花襦裙的女子避在门后,看着前面人影匆匆行过,扶在门框上的手指一蜷, 回身对跪坐在桌案旁边的男子急道:“那个宣公子好像把公主扛在肩上气势汹汹走进去了, 他这不是大不敬吗,阿兄, 你不去看看?”
薛澜娇将门关上,走到薛辞年旁边。
她前面是一鐏烧着炭火的炉子, 上面煮着清茶, 滚烫的水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蒸腾的热气散在上空, 颇有几分静逸闲适。只是薛辞年皱着眉端坐在那,手里拿了一柄木勺, 并无想象中那么悠闲,好像在心不在焉地想着什么。
薛澜娇没听到回应,提着裙子坐到他对面, 眼中幽深,看了他半晌, 又提高了声音:“阿兄!”
薛辞年猝然抬头, 看到对面的人埋怨地看着自己, 他轻声应了一下, 神色平静道:“不用管, 殿下需要我自会召见。”
他将水壶盖上盖, 用布垫着把柄从火炉上拿起, 把身前的水杯倒满,然后推到薛澜娇那边:“喝着暖暖身子。”
薛澜娇低头看了一眼,双手将茶杯捧起, 包在手中,却长久都没下一步动作。
薛辞年神色疑惑,问她:“怎么了?”
茶水的热气拂在脸上,萦绕的白雾将低垂的视线掩盖,薛澜娇抱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声音微微颤抖:“阿兄这段日子……是怎么过的?”
薛辞年有些看不清她的面庞,却能听出她语气中深深的恐惧和不安。二人能在涉江王府相遇纯属巧合,但薛辞年其实并没有多少意外,他在回城之前,就通过自己的方式知道薛澜娇被江则燮留在王府了。
也许是自己情理之中的表现太过冷淡,让妹妹感觉到失望和心酸,她才会在他面前流露出这样的情绪,薛辞年将茶壶放回去,添了水继续煮,而后看向她,温柔道:“你放心,多亏了殿下,我在公主府一直过得很好……我也在私下里打听过你的去处,可惜都没有什么回音,后来因为一些际遇,我手里有了一些能用的人,派人去军营那边打探消息,他们大抵是不想担责,次次回来都说你已经死了。”
薛澜娇“恩”了一声,听不出起伏,薛辞年又道:“最近一次得到你的消息,还是在靳州的时候,公主和林将军的夫人把酒言欢,提到过在军营里救下的一名女子,那个人,是不是你?”
薛澜娇仓惶抬头,眼中闪过几丝惶恐:“阿兄,那不是我本意!我只是——”
“我知道。”薛辞年移开视线看着桌面,出声将她的话截断,薛澜娇眼中含泪,脸上又羞又愤,她忽然垂下头哭出声来,一声没忍住,眼泪便溃不成军,一边哭一边说着:“不,你不知道……阿兄,你不知道我在军营里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也曾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我也有放不下的骄傲和尊严,可在那种地方,什么自尊骄傲都会被毫不留情地碾碎!阿兄,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从前那种生活回不去了,薛家没了,我再也不能变回那个知书达礼的二小姐了!谁也不能帮我,连你也不在,我只能靠自己,如果有办法,谁愿意去讨好别人呢?谁愿意放下身段忍着别人骂我贱.人,去做那些为世人不齿的事呢?我没有像你一样遇见一个宠信你的贵人,我只能自己去争取!”
她说到愤恨地地方,全身都在发抖,泪流满面,茶杯里的热水洒了出来,烫得她手背发红,她好似也浑然不觉,只是想要将心中的不忿和绝望都一起发泄出来。
薛辞年一把抢过她手中的茶杯,按着桌沿扶住她微颤的肩膀。
“我没有怪你,”他一句话犹如定海神针一般,让薛澜娇顿住哭声,她抬头看他一眼,就听到他又重复一遍,“阿兄没有怪你。”
薛澜娇仰着头,眼前慢慢蒙上一层水雾,她嘴角向下扯了扯,满心的委屈再也绷不住,捂脸低声啜泣,薛辞年起身绕过桌案走到她身旁,蹲下身拍了拍她后背。
“阿娇,就算这世上谁都怪你不好,阿兄也不会怪你。”
“是我不好,没能保护好你……”
他声音低沉,柔柔的话语如和煦东风,脸上却满是苦涩和隐忍。
薛澜娇哭了很久,情绪终于平复下来,她抽噎着吸气,轻声道:“好在我们都熬过来了,我听公主身边的下人说,殿下很信任你,对你也很好,今后我们是不是就不用再受苦了?”
薛辞年的手一顿。
没听到声音,薛澜娇抬头看他。
薛辞年换了一副神情,抬手摸了摸她头顶,淡淡道:“公主再怎样也是出身皇族,皇家没有长久的宠爱,我不会永远留在殿下身边,原本我想着就是找到你之后就离开,天高海阔,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地。”
薛澜娇脸色一变,声音陡然尖锐:“阿兄想要走?为什么!公主待你不好吗?”
“不是。”
薛澜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神情激动:“那你为什么要离开?虽说现在天下大乱,各地纷争不断,将来谁会强势问鼎都是未可知的事,可她好歹是掌政公主,是多好的靠山啊!只要阿兄留在她身边,何愁薛家不能东山再起,何愁没有荣华富贵?”
薛辞年把住她的手,面色倏地一沉,声音虽然仍旧空灵通透,却有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寒意。
“她不是我的靠山。”
薛澜娇一凛,似是没想到他会忽然生气,赶紧换了语气:“阿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问你,”薛辞年打断她的话,眼中一片幽深,“你逃出靳州之后,是怎么到江则燮身边的?”
他抓着她手腕,竟然有种无处闪躲的压迫力,让薛澜娇白了脸,怔怔地回道:“我不知道……我就是一路向北逃跑,过了涉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