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刚说一半,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听方向,是从公主寝居那边传来的,薛辞年放开她的手,匆匆走了出去,薛澜娇见他没有继续追问,偷偷松了一口气,也赶紧爬起来跟上。
刚打开房门,就见前面站着一个人,怯生生地弯了弯身,对薛辞年道:“薛公子,殿下让你去跟前侍候着。”
他一顿,眼中闪过一抹疑惑,没有再往下细问,他转头对薛澜娇道:“你先回去。”
说完,也不等薛澜娇回话,他快步行过长廊,走到公主门前,沉了口气,推门进去,刚踏进门槛就看到地上散落的碎片,抬头四顾,最后在八扇屏后头看到软榻上闭眼小憩的公主。
她眉头轻轻皱着,一副愁思不解的模样。
薛辞年饶过碎片走过去,刚行到榻前,就见姬珧口齿轻张:“是辞年吧。”
他顿了顿,道:“是我。”
姬珧睁开眼,眉头仍未舒展,她坐起身,沉默良久,抬头对他道:“有件事吩咐你,去找裴冽,就说本宫把驸马交给他,让他务必审问出汾阳那边的情况。”
薛辞年见她面色沉肃,也知此事非同一般,转身欲走,姬珧又将他叫住。
“还有,你去安排一下,把宣承弈放到哪都好,总之别让他出现在本宫面前,我近来不想看见他!”
薛辞年逐渐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姬珧毫无耐心:“听到了吗?”
“……是。”
人出去后,姬珧重新躺到软榻上,闭上眼睛想睡下,却怎么都静不下心来。
她又想起方才她问宣承弈的那句话,这么些日子积攒的怀疑在那一刻全都爆发,那么荒诞可笑的猜测,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他跟她一样。
可姬珧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开心和庆幸……
夜里裴冽过来一趟,带来了他从虞弄舟那里得到的消息。
裴冽翘着腿抛玩着手里的青琅环玉,看也不看她,絮絮说道:“刘振奇的确是他的人,只是因为张家对他有过恩情,但从未生过反心,他说,真正有反心的是汾阳总兵霍山,据说他私底下一直跟淮南王的人来往密切,霍山想趁着繁州一片混乱趁机起事,不过他手底下的人心思各异,并不团结,霍山应该会铲除异己,把汾阳握在掌中之后再出手。”
“这种事你随便派出金宁卫到汾阳查一查就能知道,他应该不会为了转移注意力说这么蠢的谎话吧?”裴冽皱着眉,转头看着姬珧。
姬珧沉了沉脸,神色不悦,默了片刻才道:“不管是不是真的,你总要走一趟汾阳,我原本想要留下一半的兵力,现在你把城外的人全带走,以防万一,如果霍山真有二心,直接杀了他。”
裴冽动作一顿,放下腿震惊地看着她:“你一点人都不留?”
“我有金宁卫。”
“不行!”裴冽果断拒绝,“金宁卫又不是铁打的,那点人对上真正的军队根本就不够看,你还要去繁州,路上遇到伏击怎么办?你带走三万,我只要两万就够了。”
姬珧看了看他,气定神闲道:“除了金宁卫,还有秦徵涣的人,江东三州都在我手里,你怕我身边没人?”
裴冽一怔,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沉默片刻,他微眯双眼问道:“你真信他?”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裴冽不置可否,却没有再做争论,两人都知道汾阳之事迫在眉睫,一天都耽搁不下去,不等姬珧开口,裴冽就道:“我明天就走。”
姬珧点了点头,不用多说,他就知道她心中所想,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十分难得,裴冽站起身,走到她身前,执起她的手,把自己手中的青琅环玉放到她手心上。
姬珧觉得手心一凉,她抬头看了看他。
裴冽笑道:“上次一别,你送我两个铃铛,这次分别,我还你一个玉环,你戴在身上,可保一世平安。”
姬珧低头看了看,那玉环青翠温润,品色极好,这种东西靠人温养,一看就知很多年没离开过人气,她复又抬头:“又不是寺庙里开过光的东西,怎么能当做护身符呢,而且,我不信佛。”
“我也不信,”裴冽把她手包住,“这是我娘的。”
姬珧一怔,刚要把东西还回去,裴冽已经松开她的手,匆匆走了出去。
第75章 我非要等到那一天。……
姬珧握着青琅玉, 看着门边人影掠过, 而后便是轻阖的关门声。
门将外面呼号的风声阻隔,屋中顿时万籁俱寂。
姬珧摩挲着手中润玉, 眸光幽深。
这世间, 怕是没有人比裴冽更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
她低头看了看手心, 慢慢攥紧。
第二日, 裴冽大军开拨,他换上白袍红氅, 在城门前跟姬珧作别。
姬珧一身寡淡素裙, 端方庄重, 脸上看不出喜怒。裴冽望了她一眼, 调转马头面向旁边的秦徵涣,一拎缰绳, 马脖子上的铃铛泠泠作响,裴冽淡淡笑着, 眼底恣意:“云翼军没能跟王爷交上手, 说到底还是有些遗憾, 以后若有机会, 王爷可别躲在城内不出声了。”
秦徵涣眉头一挑, 下意识偏头看了看姬珧, 姬珧眼观鼻鼻观心, 装作没听到, 他只好兀自笑笑, 冲马上的裴冽端了端手:“本王还是希望永远别有那天的好, 裴将军若想同本王切磋,本王随时奉陪, 云翼军……就算了吧。”
他何尝听不出来裴冽这是在敲打他。
二人虽然差着年纪辈分, 但云城少帅的威名谁不知道,秦徵涣自然不会自恃年长就小看他。
裴家人虽个个血性好战,可终归只出了裴冽这么一个人来疯,他十四岁就敢单枪匹马闯进敌营手刃月柔族的公主,最后还活着走了出来,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虽然那件事被先皇摁了下去,但秦徵涣正好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
云翼军这样的狼虎之师,裴冽这样骁勇善战的少年将军,当队友还好,当对手就算了。
裴冽也不再挑刺:“下次吧。”
说完,他探着身子摸了摸马颈上的鬃毛,眼皮一掀,视线直直冲着姬珧而去,看了她半晌,才轻叹一声:“真没什么话想对我说的?”
秦徵涣正在疑惑裴冽怎么还不走,下一刻就听到这声略带怨怪的话,他将头再次扭向一旁,打量着姬珧的神色。
姬珧沉默不语,拧着眉抬头看了看裴冽,半晌之后,才极不情愿地张口说:“汾阳那个小地方,当是还难不倒你,要是连那几个小喽啰都对付不了,你也别回来了。”
说罢又添了一句:“别让我看不起你。”
“啧,”裴冽直起身子,口气埋怨,“嘴真毒,我这是去打仗,殿下说话能不能吉利一点,万一我真回不来呢?”
姬珧一僵,而后面色瞬间变得阴沉,似是能滴出水来,咬了咬牙,她冷声说:“不想听就快滚!”
裴冽看她开始恼羞成怒,眼眶却微微发红的模样,心里某处被重重打了一下,又酸又疼,心说自己拿这样的话逗她干什么呢?她又不是真的铁石心肠。
裴冽忽然御马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抓住姬珧手臂,将她整个人带到马上。
身子一轻,姬珧尚且来不及惊呼,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秦徵涣瞠目结舌,身后的五万大军也跟着目瞪口呆,尤其是追随裴冽多年的云翼军,简直不能更震惊。
无人不知,少帅在边城多年身边也没有一个女人,他们都以为他是心系百姓心系天下,舍小我成全大我才会这么久都不成家。
当然也有人怀疑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总之,那个让敌人闻风丧胆的云城少帅在众人心中只有铁血没有柔情,今日竟然当着他们的面同女人搂搂抱抱这么亲密!
那女人还不是别人,是大禹的公主!
画面太过诡异。
作为裴冽忠实的拥趸者,他们都不愿相信自家少帅是那种自甘堕落、甘为公主裙下之臣的人,可是要说公主依附他们少帅,也着实没必要啊,裴氏对大禹何其忠诚不二,就算不讨好裴氏,裴氏也不会背叛大禹的。
有心人想起裴冽曾在积室山呆过一段时间,而公主正好也是孟鹤龄的学生,二人如此情意绵绵,或许当初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可惜公主名声太差,她又已经有驸马,将军这算什么呢?
裴冽的几个副将都已经开始为他们少帅打抱不平了。
后面惊呼连连,议论声四起,姬珧坐在马上,被裴冽圈在怀里,脸上燎过一团热火,心也跟着扑通扑通乱跳,她伸手去夺裴冽手中的缰绳,偏头怒瞪他:“你做什么?”
裴冽绕着缰绳一卷,转过马头向着将士们走去,一边御马一边正人君子地看着前头,轻笑一声:“怎么了,不好意思了?你做初一,不准我做十五?反正你的名声已经不能更坏了,我还不趁机先声夺人,给别人一点警告。”
姬珧寻思着,那警告就是冲着秦徵涣去的吧。
“那你去警告他啊,拉本宫一起丢脸算什么!”姬珧气上心头,用力挣着身子,怀中娇香软玉不住扭动,也不知碰到了哪,身后的裴冽忽然闷哼一声,猝然将下巴撞到她肩头上,喝止道:“别动!”
姬珧感觉到他身上的异样,果真不再动了,裴冽喘了几口气,过了半晌才缓过劲来,将士远远看着,不知道两人在干嘛,只见自家少帅窝在公主肩头说着什么,还以为在互诉情话呢。
公主美人,将军少年,画面竟然意外得和谐美好,郎情妾意,缱绻万千,连一个个糙汉儿郎们都不忍心出声打扰了。
裴冽凉凉地吸了口气,慢慢抬起头,看着她僵直着身子不敢乱动的模样,忍不住出声笑了。
姬珧一听他笑声,顿时沉了脸,色厉内荏道:“放我下去!”
裴冽轻咳一声,在她耳边一本正经地说:“古语有云,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军人天命就是在战场上,流血牺牲是死得其所,你根本不用担心,云翼军每一个将士都是把头别在腰带上奔赴战场的,一日穿着铠甲就一日知道自己的宿命,我们都不怕,也不后悔,你怕什么?”
姬珧抬起头,看着眼前肃整而立的云翼军,从云城到江东,再从江东到汾阳,今后还要去往所有狼烟肆虐的前线,家国一日不宁,他们无有停下脚步的时候。
姬珧起初不愿意接下父皇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尽管父皇在位时并不昏庸,事实上他就是一个突然崛起的明君,可他也无法修补好大禹的满目疮痍,历经几个昏庸无道的皇帝,逐渐衰落的禹国走向灭亡几乎是无可更改的结局。
正因为太过清醒,才能看得清楚。
临终前将大禹交给她的父皇也心知肚明。
可就在这种时候,大禹背后仍有一群不曾退缩的人。
姬珧眼眸清澈,一眼望到了云翼军的边际,那之后是涉江,涉江之后是大禹的山河万象,要拯救一国,救的无非就是这样的人而已,在他们的根骨脊梁面前,任何虚伪的唏嘘都会显得渺小可笑。
就像裴冽说的,他都不怕,她怕什么?
姬珧的眼睛亮了亮。
“裴冽,”她忽然开口,唇角扬起,同他一齐将缰绳拽紧,看着前头,“你等着,本宫一定让你有解甲归田的那天。”
身后久久没有动静,就在姬珧以为他没听见的时候,被凉风拂过的脸颊忽然落下一个轻吻,温柔热烈,却一闪而过。
快到人们都以为自己眼花了。
姬珧回头看他。
裴冽扬起嘴角,笑得灿烂:“我非要等到那一天!”
他说完,忽然执起手中长缨,对着五万云翼军高高扬起,大呼:“佑我大禹,千秋万世!”
裴冽的高呼声震耳欲聋,猎猎冬风没夺走他半分气势,姬珧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从脚底涌动起热意,滚烫的血液遍布全身。
身前的将士们一齐高举手中武器,奋力高喊。
“佑我大禹,千秋万世!”
“佑我大禹,千秋万世!”
那是何等的壮烈。
……
裴冽匆匆来了又匆匆离开,带着云翼军一起渡了涉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