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甜筒
安氏越说越恨,咬牙切齿的, 像是想到了那时候在颖昌府受的委屈。
“我不解恨,在颍昌府衙门前骂了整整两天!那老虔奴就派人来堵老娘的嘴, 老娘岂是个吃素的?驻守颖昌府的教阅保节军指挥刘禀能,是你舅父的同袍, 他不出面, 只叫了一队厢军护着我骂, 直骂得一整个颖昌府, 人尽皆知——”
小娘子捧着腮听的津津有味。
舅母骂人的时候才是最鲜活的, 意气风发着实有生命力。
先头听到舅母被颖昌府衙的衙役痛打, 她听的眼睛里直冒泪花儿,没曾想下一刻就高兴起来。
“舅母,他们家只将婚书扔了出来,可写了退婚信?”李合月听着想着,问道。
安氏一愣,拍着大腿说糟了,“连那狗屁知府的人老娘都没瞧见,哪儿还有机会叫他们写退婚书?”
她忐忑不安地看着李合月,神情紧张着,“今儿午间倒没什么,到了傍晚,门口忽然围了一大堆人,有个浑老丈领着人在门口叫骂,你二哥哥出去问了一嘴,才知晓是颖昌那户人家遣来的,老娘一听便恼了,若不是顾及着如今你嫁了人,老娘非要撕烂他的嘴不可。”
李合月忽而觉得心酸起来,往日里荤素不忌、神鬼不怕的舅母,竟也因她而生了根软肋。
“舅母莫急,此刻那人在何处?”
“这便是第二宗事了。你舅父从前的生死兄弟,昨日里来家吃酒,今日听闻有人上门闹事,便打伤了几个,这会儿全去了军巡铺——”
东京城里掌管着巡逻、收领公事等等杂事的便是军巡铺,离安贵巷三百步便有一间。
舅母的眉梢眼角都挂着惶恐不安,这幅样子叫李合月心碎。
“……咱们这就瞧瞧去。”
事不宜迟,李合月即刻就要站起身来,倒是安氏一把拽住了她,语气急迫着:“你别去!你舅舅是开封府的军巡使,那几个同袍又都是有些关系的,咱们都能应对。我到这儿来,就是知会你一声,免得日后殿下知晓了,你不能妥善应对。”
李合月听完就觉得又是可气又是可笑,只站起身挽了舅母,眼底些微的委屈上涌。
“舅母眼里,我嫁了人就同你们不是一家了么?更别说这件事本就同我有关。至于郑王殿下——”她顿了顿,“自有我担待。”
她无暇同舅母解释太多她与赵衡意的关系,只将舅母扶了起来,便往门外去了。
女使备车收拾不提,到达寺桥的军巡铺时,黄昏雨渐密,下车时李合月一脚踏在了小水坑,落地却有人接,抬眼一看,一张陌生的脸。
绵密的雨丝里,李合月没在意他的长相,只将此人的手一甩,又退回到了车上。
穗绾还来不及呵斥,安氏早就跳下了马车,推搡了这文弱男子一把,将他推的踉跄几步。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唐突我儿?”
文弱男子生了一张清秀文气的脸,身量也不显高,在安氏叫骂过后,方才对着李合月深深一揖。
“小生金鹤川,问李娘子金安。”
李合月不认得此人,只在他通报姓名后粗略地打量他一眼,依稀记起了这个名字。
父母定下的亲事,在她还不懂事的年纪。
男家的父亲是当年华原郡的通判知事,在当地地位尊崇,然而家里出事的时候,男家却连丧仪都没来参加。
李合月那时还小,又每日里昏昏沉沉的,只憋闷在房中睡不醒,哪里还能记得这一宗事。
她心不大,有仇必报。
金家人既然羞辱舅母,那必然不能饶过。
她冷冷一眼扫过金鹤川,接着从他的侧方走过,往军巡铺里去。
只是还未及踏进去,便听有中年男子沙哑的声音响起,语气里带了几分拿腔做势。
“本官孤陋寡闻,不知本朝可有一女二嫁的先例?李氏女同本官的儿子自幼定下婚约,中间有三年多的时间失散了消息,本官托人四处打听,一直到前几日朝廷发了赐婚的诏书,本官方才知晓,这小娘子竟在有婚约的情况下,隐瞒实情二嫁。此举简直是欺君的大罪!”
军巡铺里并没有人搭话,这中年男子又忿忿然地说道,“犯下欺君,二嫁这等大罪,这家人竟不知廉耻,还找了闲汉来殴打本官府上的官家,敢问这东京城,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安氏在一旁听的火冒三丈,一脚踹开了军巡铺的大门,只见院落中有一中年男子身着绿色官服,一脸的倨傲,身边坐着一位长脸的贵妇人,满脸的不屑与轻视,在看到安氏踹门而入时,免不得做出了一副花容失色的惊恐模样。
在他们的对面,舅父同身边几个桀骜的军汉歪坐在了一块,显是懒得搭理他们。
“放你爹的狗屁!老娘当年在颖昌府府衙门前吃了闭门羹,你们家那个老虔奴扔了婚书出来,口口声声说着要退婚。老娘在门前骂了整整三天三夜,一整个颖昌府的百姓都知晓!如今是什么意思?”
李合月搀着安氏的手臂,在她愤愤的话音落地后,冷静看向他。
“金大官人,我只问你几个问题。”她的视线冷冷扫过眼前几人,最后定格在中年男子身上,“四年前我家遭难,身为亲家,如何不来吊唁?其二,三年前我舅母往颖昌府去,你们将婚书退回,我舅母在门前痛骂三天可为真?”
那中年男子正是如今的颖昌府知府金壅培,此时看到这小娘子语速不紧不慢,问出的问题却犀利无比,在起初的心虚过后,恢复了镇定。
“李家遭难,本官当时已在赴颖昌府的路上,消息闭塞,不能及时知悉,至于你所说的三年前,这位夫人在颖昌府府衙门前痛骂一事,更是无稽之谈——众所周知,本官同家眷一向居住在颖昌府魁楼街,不曾在府衙落过脚。”
安氏闻言又要跳脚,韩云度原在父亲等人身后站着,这一时一把拉住了母亲,将她请到了父亲身边坐下,又低声交代几句。
军巡铺的巡捕长搬了椅子过来,请李合月坐下,这才为难地看了双方几眼,却又不敢从中调停,这便尴尬地站在了一边,摸着灭火的勾叉、麻搭等物发呆。
李合月将金壅培的话收入耳中,只觉棘手。
当年舅母只将婚书取回,却忘记讨要一纸按了手印的退婚书,叫金家人有隙可乘。
只是,他们来此的目的是什么呢?
李合月看向侧立在父母身边的金鹤川,此人容貌清秀,算是个英俊的,只是两只眉毛之间拱起,有一道日积月累的纹路,显是个心胸不开阔之人。
她依稀记得,父母说起过这家人,只说这位未婚夫比他大上四五岁,是个勤学苦读的,那他起码也有二十岁了。
当年悔婚的缘由是什么呢?李合月暗自揣测着。
第一个,一定是因着自己家中因凶杀而败落,第二,或许是在颖昌府已经攀上了高枝,所以才会将婚书退还,避而不见。
若真是如此,此时这一家人在她新婚的第二日齐齐赶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说旁的,只说金家当年既然悔了婚,没道理三年后却要来主动认下亲事,还口口声声要告她欺君、二嫁之罪,分毫没有顾及赵衡意的意思。
“草帖、细帖,通婚书何在?”李合月将手搁在了搭脑上,手心里冒出了细细的汗——当年与之交换的草帖细帖,通婚书都在舅母的手上,料他们已经没有,即使临时再伪造,如若不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那也难成。
像是料到李合月会讨要此物,金壅培没出声,改由金壅培的夫人芩氏应对。
“这么些年,一直居无定所,草帖细帖皆在动荡里丢失,只是有一物,想是微夷在世,都不能否认。”
骤然提起亡母的名字,李合月的指甲抠进了搭脑,只觉一股子怒火直冲脑门,直想将这位芩夫人痛打一顿。
芩氏从荷囊里拿出了一只嵌珍珠的金手镯,小小一只,只能穿过幼儿的手腕的围度。
“这镯子乃是微夷妹妹当年赠我的信物,是从小娘子当初的手上褪下来的,里头还刻着小娘子的乳名——”
安氏听到这里,哪里还忍得住,又怕这贼婆娘将元元的乳名说出来,这便一个生扑扑上去,捉住芩氏的衣襟,就要抢夺,一旁的金壅培过来拉扯,倒叫安氏一个大嘴巴扇到了一边,直气得原地跺脚,捂着脸直呼有辱斯文。
韩云度及父亲的同袍等人将她们分开,抱开了安氏,那金鹤川却上前一步,躬身揖首。
“小生恪守礼仪,已定下来的亲事不敢违背,若小娘子执意要犯下悔婚欺君二嫁之罪,那只有开封府见了。”
他扶住了自家母亲的手臂,高声喊军巡铺的巡捕长,“小生一家告辞。”
他们骤然而来,打得李合月一家措手不及,又在安贵巷里大闹,再去开封府报官,就是为着将这件事闹大,闹得人尽皆知。
李合月终于明白了他们的用意。
那芩氏被安氏一拉扯,钗环凌乱头发散落,气的口不择言,高声道:“都说丧妇长女不娶,你家中又有恶妇,如何能教好你为人/妻,为人母?如今告到开封府也好,不必将你这祸害引进家门。”
她低低咒骂,话音落地时还狠狠剜了李合月一眼,就在这一户人家即将踏出军巡铺的院落时,忽听得有人在外高唱:开封尹,郑王殿下驾到。
众人为之一凛。
芩夫人胆寒一眼看向自家夫君,脑中想着今日午间那位宦者的话语,徒生了几分勇气。
在千万束清寒的雨丝里,有人从烟水气里执伞走近,眉峰沾了细微的雨气,在皙白清透的面庞上,尤显出几分浓墨重色的英武。
在下拜的众人堆里,他抬手唤李合月,“过来。”
李合月向他走去,他双手扶住了她的手臂,紧接着韩定雍领着儿子同袍,呼啦啦也跟过去一堆人,站在了赵衡意的身旁。
他的视线在小娘子强忍委屈的通红双眼停留,一息之后开口道:“——女儿家来到这个世上,不是只该为人/妻为人母,如何为人,才最紧要。”
他向头发凌乱的安氏颔首,谢道:“舅母将王妃教的很好。”
一向不被他人理解的安氏在这一刻楞住了神,旋即有一股委屈上浮,点头之后转过了身。
金壅培身为四品大员,即便门外有他的随从拥护,又有着今日午间传下的旨意做定魂符,然而在触至郑王殿下的眼睛时,仍不免心虚胆寒。
“本王判南衙,有何冤情照直告来。”赵衡意并不落座,只在门前高阶站定,淡淡说道。
饶是不服气,也不得不承认,赵衡意的确是开封尹,金壅培原本打定主意要去开封府府衙那里闹一场,好叫东京城人人都知晓,这一宗荒唐的婚事,不成想这郑王殿下,竟然亲自来了这里?
他吐了一口气,只揖首道:“下官状告华原郡陈炉李氏悔婚二嫁,有小娘子幼时金镯为证。”
他将金镯呈上,有开封府的衙役接过,奉给了赵衡意。
赵衡意只看一眼,淡淡道了一声巧了,“本王今日午间巡视南衙,有女子寻夫至开封府衙门前,仔细盘问后,知晓她的夫君姓金名鹤川,四年前在颖昌府成婚后,育有一女,如今整三岁。”
此言一出,金氏一家登时变了脸色,安氏却喜形于色,啐了一口,“原来四年前就悔了婚,如今竟还有脸来东京?”
金壅培强忍镇定,只觉事有蹊跷。
他下午临行前分明安排好了一切,如何儿媳却又会来到东京,背刺他们?
他正脸色阴晴不定时,忽听嘎吱一声门响,有一位身量高挑的女子抱着一个女娃儿走了进来,神色镇静,可眉宇间的怒意显著。
“……打量着我父亲如今下了大狱,无亲无靠,你们这丧尽天良的一家人,不想着为我父奔走,竟起了抛妻弃女的恶念。如今又得了什么人的受意,竟来诬告好人?当初悔婚的是谁?”
她说完这些话,只抱着女娃儿跪倒在赵衡意的身前,泣告:“妾拼了一条命,也要与此人和离!”
李合月心一酸,将她扶起,接过她怀里啼哭的女娃儿,又听大门一声响动,有高大如山的戎装男子推门而入,两道浓眉倒竖,喝道:“本将是颖昌府保节军指挥刘禀能,愿为安大娘子作证!当初这厮退草帖婚书,还派人辱之,本将看不过去眼,派人一路相护,若是上公堂,本将来作证!”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雨叶吟蝉
金鹤川的夫人名唤曾玉翡, 年方二十二岁,父亲曾授承为龙图阁直学士,左谏议大夫, 乃是正三品的高官。
①谏院的谏官有知无不言、言无非罪的风气。议论施政的得失,供陛下参考, 又有纠正陛下施政错误的责任,在百官的任用上也有非常大的权限。
高祖御极时,曾授承深受器重,只是这三年多来却每每同官家意见相左, 近来, 官家想要亲征北蛮, 曾授承极力劝阻, 因言语过激的缘故, 开罪了陛下, 罗织了几项罪名, 被投进了天牢, 在朝野民间掀起来巨大的波澜。
外头雨丝绵密,夜色暗淡无光。李合月不忍稚儿淋雨, 这便由着赵衡意在院中判案,自己则引着曾意翡在军巡院后堂里坐了。
曾玉翡生了一张爽直的面孔。
眉峰凌厉, 眼神清澈。
她拂开黏在额上的发丝,眼神里的几分惴惴不安, 在下一刻看到乖巧趴在郑王妃怀里的小女儿, 立时就生出了几分坚毅。
小女儿挨了雨淋, 似乎有些发热, 额发凌乱, 眼神朦朦然。
她在郑王妃的怀里搜寻着母亲, 在看到曾玉翡的时候,无力地伸出手,喃喃地喊着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