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甜筒
郑王妃的眉宇之间有心疼之意,将孩子轻轻递在了曾玉翡的手里,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那轻柔的动作,像是拂过花蕊的风。
“王妃娘子,妾身当年听从父母安排,同金鹤川成婚,一直同他长居京城,并不曾知晓三年前颖昌府门前的故事。”她将怀里的小女儿紧紧地抱住,向着李合月解释,“至于您同金家的婚约,倘或我父亲知晓,他一定不会答应金家的求婚——我父亲……他是个好人。”
李合月摇了摇头,拉她在椅上坐下,又心疼地摸了摸她怀中小女儿的额头。
“你不必解释。”她抬头轻唤了一声穗绾,“快去请大夫,孩子似乎发热了。”
她低头注意到曾玉翡的裙摆同鞋袜俱湿,其上还浸染了泥污,这便唤了桑禾来,低声在她的耳边轻言了几句。
桑禾领命而去,李合月方才轻声问道:“曾娘子,我听你说你的父亲下了大狱,可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近三个月以来,曾玉翡每日里活的动荡,心情更是郁塞难耐,此时小女儿在怀里呼吸声粗重,王妃娘子的声音又有如薰笼的香气般轻柔,令她的心神渐渐放松。
“三个月前,家父得罪天颜,关进了大狱,家产尽数充公,我与母亲、乳母几人无家可归,所幸家父的几位同僚、学生救助,将咱们安置在了城东。”她说着说着,泪水便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可眼睛却还圆睁着,不服输的样子,“那金鹤川在我父获罪的第九天,便借口要备考礼部试,回了颖昌府,整整两个多月不见踪影。”
此人行迹如此恶劣,令人发指。
李合月摸了摸她的手,轻声问道,“今日又是如何知晓的?”
曾玉翡抹了眼泪,回想着说道:“傍晚时分,有人到了城外,只将这厮的行迹告诉了我,因家母病重,无人看着璇儿,我心一横,抱着她坐车来了。不成想竟看到了金氏这一家贼的真面目!”
李合月感知到了她的难处。
父亲下了大狱,母亲病重无人照料,她一个人养着一个发热的孩子,还要承受认清枕边人一家丑恶的打击。
她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当即便喊了一声舅母,安氏正在外听赵衡意断案解恨,此时听见了唤,忙掀了帘子进来。
“舅母,二哥哥眼下也没事,能否叫他雇辆车子去城外接了曾夫人来?”她说完,又以眼神询问了曾玉翡,见她此刻终于绷不住低声哭出来,便也直接替她做了决定,“我记得州桥有一处正店,舅母叫二哥哥悄悄地去接了来,请曾夫人同曾娘子暂时在那一处落脚,也好为曾公的案情奔走。”
安氏点着头应了,又问了城外的地址,这便出去交待韩云度了。
曾玉翡万没有料到,这位王妃娘子只不过同她萍水相逢,自己的夫君一家还在行污蔑之事,她还能以德报怨,为自己同母亲、女儿遮雨,只觉得胸中澎湃之情,无以言表。
“王妃娘子……”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抱着女儿跪了下去,“家父入狱的罪名是贪腐,可惜抄家的兵丁只抄出来五千余贯钱,欲加之罪……”
李合月将她扶起来,将她的下一句话轻轻嘘了回去,以眼神告诫她要噤声,曾玉翡何其聪慧,只点着头抱紧了女儿。
好在没多会儿功夫,大夫就来了,在一旁为她的小女儿诊治,桑禾也从车上回来,拿了李合月的软毯以及备用的鞋袜回来,温温柔柔地为曾玉翡穿上。
李合月见着曾玉翡平复了心情,这便轻声吩咐穗禾道,“你悄悄去左近雇一辆马车,将曾娘子送到那一处正店去,安顿好了再来。”
她想了想,到底还是又追加了一句,“务必不要落了行迹。”
穗禾何其□□,应下了差事。
这一厢李合月正在解决曾玉翡的眼前愁,支着天棚的院落里,赵衡意断了案,那金鹤川跪地发抖,芩夫人失了锐气搂着儿子,但是金家家主金壅培却梗着脖子站着,像是一点儿也不怕。
“曾氏女胡言,殿下也信?我儿实是四年前被她蛊惑,成婚一事父母皆不知,算不得数。”他嘴巴硬的像石头,“无有媒妁,父母也不知的,只能算是纳妾。殿下天潢贵胄,何必认下这一宗荒唐的婚事?一纸休书写下,李氏重归我金家,下官便不会再告她欺君二嫁,如此,岂不是皆大欢喜?”
安氏安排好了韩云度,再听这狗东西这般胡言乱语,简直想连抽他十几个大嘴巴子。
她往郑王殿下那里看去,只见深霭霭的天棚下,雨色与烛火交融,投射在他弧线清绝的侧脸,显出诡异的光色来。
这金壅培怕是失心疯了吧。
他的夫人在一旁拽着他的袍角,颤颤巍巍地拽动着,而金壅培却在那道定魂符的加持下,肆无忌惮。
赵衡意眼角有几分笑,只将手抬起,身后的开封府推官祝芗连忙上前,将几份公文递在了他的手上。
赵衡意也不低头看,只在手里翻动了几下,旋即甩在了金壅培的身前。
“聘书文谍、官媒证词、户籍由颖昌府迁徙而来的证明。金壅培,好端端的女儿家,一个在你口中成了纳妾,本王的妻子,则成了欺君之人,其心可诛。”
他的声线原是温润的,却在最后一句其心可诛上,骤然变冷,令在场之人无不感到胆寒。
“本王的妻子,天定命定,圣人官家亲赐,你上辱天子,下辱本王,又行诬告、污蔑之事,该当何罪?”
赵衡意冷冷地看着金壅培,嗓音有如极北的寒刀冷剑,狠狠划过金壅培的面门,他感觉到了巨大的压迫,只往后退两步,张口结舌不敢再言,跪倒在地上一身冷汗。
“左右巡使,拿水火棍来!”赵衡意喝道。
开封府的推官、判官等人便都往韩定雍的身上看去,只见韩定雍的酒还没有醒,昏昏沉沉地站着,安氏气的刷了他一个大嘴巴子,低声道:“拿你的棍子打人去!”
韩定雍平生最怕安氏,闻言一个激灵,抄起水火棍一个箭步冲上去,照着金壅培的肩膀砸下去,直将他砸的趴伏在地,吃痛不已,叫道:“下官是正四品的文官,岂能遭受如此羞辱!”
在场诸人都吃了一惊:这金壅培即便行诬告之事,也不能棍棒伺候,毕竟是四品的知府,正儿八经的文臣,这韩定雍上去就是一棍子,倒真是鲁莽。
可惜韩定雍吃醉了酒,哪管这些,水火棍在手里左砸又打,直将金壅培打得昏将过去方罢了手。
赵衡意才道了一声停。
“韩巡使此举,委实鲁莽了。”他低声道,语气里有些遗憾。
安氏看着自家夫君打金壅培,恨不得跳在旁边拍手叫好,此时见殿下口中说着鲁莽,面上却有遗憾之色,不像是要怪罪的样子,倒安下心来。
“殿下——”安氏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在赵衡意的身边开了口,“叫他坐牢。”
韩定雍手里的棍子登时落地,呆呆地看着安氏,眼神里充斥着不解与疑问。
安氏却避着他的眼神,看了看一旁站着的,韩定雍的同袍兄弟们,继续说道,“他坐牢,大家都好。”
赵衡意的眼尾上仰着,有细微的笑意慢慢上浮。
“韩巡使当值期间酗酒,与人斗殴,判关进开封府监牢一昼夜。”
韩定雍觉得自己很受伤,悻悻地收起了水火棍,乖觉地往军巡铺外面走去了。
这时候,李合月刚从屋子里出来,看见了舅舅扛着一只上黑红的水火棍,往雨里去的落寞身影,难免好奇,在檐下问过去。
“舅舅往哪儿去?”
虽然不知道后面会如何,但此刻,这一场风波总算了结,安氏也不在意韩定雍的生死,听见外甥女儿在檐下这般问,这便嗐了一声,云淡风轻地应她。
“回去收衣裳。”
李合月觉得这个答案很尴尬,舅舅什么时候还学会收衣服了?
她也不去细想,视线越过正被抬的抬、推的推的金氏一家人,落在了赵衡意的身上。
天幕下的他,有如雨夜仅存的一颗荒星,人人晦暗着,唯他一人周身似有光。
见檐下的小娘子迟迟不来,只望着他浅笑,赵衡意接过身后人的十六骨大伞,往她身边来,站在了她的台阶下,抬手撑伞,将她拢在伞下。
他可真高,即便站在台阶上,李合月也只及他的耳朵,小娘子眉弯弯,俏皮地踮踮脚。
“怪道白日里总不见你,原来你是长添灯草长添油——早做好了准备啊。”
她见檐下人轻嗯了一声,眼底有清浅的笑,这便又轻声道,“明日要在府里才好,有紧要的事——”
他点头说好,“明日我要同新娘子回门。”
原来他都知道,李合月就笑,额发在雨夜的光色里,有种乱蓬蓬的,稚拙的可爱。
“明儿回去,我要给舅母姐姐妹妹裁衣裳,给舅舅打酒喝——”
赵衡意说好,侧旁却有舅母的声音幽幽传来,“明儿你舅舅不在,别打酒了,买两斤钝刀丁头肉来吃。”
作者有话说:
(1)摘自百度
第47章 我为元元
这时候雨色渐浓, 东京城的夜天青如墨染,倘或雨小一些的话,同他执手走在小巷里, 应当会很惬意。
可是雨有些过于大了啊。
李合月惆怅地望了望夜天,院落里的杂役还在拾掇桌椅板凳, 舅母交待完要买钝刀丁头肉之后,便往州桥的正店去了——韩云度一时接了曾娘子的母亲来,如何安顿下榻,还需要她去操持一番。
郑王府的属管兰生谷、万重波招呼着舅舅的生死同袍往外头去, 其中还有那个高大如山的颖昌府保节军指挥刘秉能, 他临走时往舅母去的方向看了好几眼, 像是有话说似得, 只是人随大流, 他还是先随着自己的同袍一道吃酒去了。
小娘子的视线从夜天再落到院外, 眼神沉静, 好似在静深的山林仰望皓月, 赵衡意将她的若有所思收入眼中,轻撞了撞她的手臂, 低声道,“若你不怕雨湿鞋袜, 我们可以走一走。”
她自然不怕,李合月觉得他的提议很好, 往阶下走了一步, 走进了他的伞下, “我不怕湿鞋袜。趁着还没过立冬, 再淋一淋雨。”
赵恒意便撑伞护着她走出了军巡铺的大门, 王府的马车安静地候在门前, 见殿下同王妃出来,便有长随躬身上前,请二位上车。
“我与娘子散步回去。”他将腰间佩着的长剑解下,递在了长随的手中,又追加了一句,“将睡房里的薰笼、睡袄、鞋袜备好。”
李合月安静地听他吩咐完,方才歪头瞧他,“你唤我娘子了?”
赵衡意递过长剑的手微滞,像是落叶被雨滴轻轻触碰,放慢了下坠的速度。
他说是,侧身看她的眼神坦荡清澈,“不然我要唤什么?”
起先听到他唤的那声娘子时,小娘子的心里,一寸一寸的酥麻向上攀升,只是下一刻却被他的这一句不然要唤什么,一下子给扑灭了。
原来他只是不知道,在外人那里该称她什么,所以才会唤一声娘子。
赵衡意见她原本亮亮的眼睛一霎垂了下去,纤密的眼睫盖住了她的所思所想,他不解其意,只轻碰了碰她的手臂,护着她下阶。
其实几条巷子以外的州桥,灯火正照天,而他们脚下的这条僻巷却清寂的有如寒天。
在他的伞下走路时,难免撞来撞去,李合月收拾了低落的情绪,仰头瞧他。
“你白日里去了哪儿?”她对他的行程很好奇,眼睫一眨将自己的行程同他唠叨,“我从宫里出来后,惊魂未定的,好在午睡醒来,心绪安定了许多,之后又去给你掌了一回家,账簿搬回了睡房,我要慢慢看。”
她在他耳边畔说着话,轻的像是花猫儿熟睡时的呼吸,又像是雨打桂花粒,不扰人的香气,浸润着他的心肺。
“其实,母亲从前教过我如何掌家,可惜那时我年纪小,学的不上心,总要偷跑出去玩儿——连桂花树下的蚂蚁搬枣糕,都比掌家有意思。”
赵衡意安静地听着,眼睫偶尔向下,小娘子踢出去的裙摆沾了泥污,却不妨碍她走路走的轻快。
“庶务纷繁,你可能应付?”他也放低了声音,与她的声线在同一个位置,“从前是万重波在管,院落经年冷落,他也不甚上心。”
李合月嗯了一声,一脚踏进了一个小小的水坑,引来她的惊呼,难免扶住了赵衡意的手臂。
“你还没回答我,白日里去了哪儿。那位颖昌府的保节军指挥,还有开封府的推官、判官、衙役怎么一股脑儿的全来了。”
她心有余悸,不曾注意到此刻她的手肘,被他轻托着,“他们来的这般突然,叫人措手不及,倘或你不来,我真不知道哈哈如何是好了——舅舅和他的同袍,又和那位知府大人的随扈动起了手……”
赵衡意微微弯身垂睫,迁就着她一走一晃的步伐,低声道:“紫微诚里有我的耳目。午间有一道旨意先去了开封府,细查了你的来历,紧接着又有一位曾做过耀州通判的大臣入宫,一刻钟之后,便有天使快马去了颖昌府。”
李合月何等的聪慧,即刻便领悟到了赵衡意的意思,她往他的臂弯处偎了偎,悄声说道,“颖昌府到东京城,乘快马的话,需要一个时辰。舅母说,金家人是申时二刻到的安贵巷,算起来刚刚好。”
也许是雨丝教风刮着,落进了她的衣,使她的后颈生了些劫后余生的冷汗,她偎他偎的越紧,像是害怕着什么。
臂弯的分量一寸一寸的加重,于赵衡意而言,却轻过一片梨花,一束月光,他轻拍了拍她的手肘,以示安慰。
“我身在无形囹圄,好在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好在还有几分护你的本钱,不要怕。”
说话间转过了街角,走进了白衣桥巷,因有白衣大士加持的缘故,这条街泥水甚少,便是雨丝,都放轻放缓了。
风愈冷,小娘子偎他偎的越紧,她不在意,只将他话里这一句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收入了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