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甜筒
“去吧。”
这一声去吧简直像是大赦,李合月稳住心神,依着礼节向官家福身告退,只以余光看了一眼明娘子,但见她默默地看着自己,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李合月往殿外却步而去,在殿门口转身,踏出去看到耀目天光时的一刹那,恍若重回人间。
她疾步走着,走到甬道时脚步更快,一直走至慈宁殿外,看到张内人正站着迎接她,方才松下心神,握住了她的手。
她低唤张内人为姨母,随她一路入了西暖阁,见着四周无人,只轻声同她耳语。
“……明娘子是以何种身份在宫中生活?她在宫中当真过得好?”
张雪升原以为这小娘子从宗庙里逃出来,必会胆战心惊,后怕不已,不曾想第一句话竟是在问明娘子。
她回想着几度见明娘子时的境况,又将宫娥们闲谈时的议论,一起说给李合月听。
“明娘子自入宫以来,居住在馆阁中,听闻官家晚晚昭幸与她,引来了德妃娘子的嫉恨,起过几场冲突,旁得,倒也没什么了。”
李合月想着方才明娘子哀戚的眼神,以及她脖间的伤痕,愈发为她神伤,只暗暗盘算着,要如何帮她。
“娘子先不忙着操心旁人,只先顾及着自己才是。”张雪升目色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方才桑禾匆匆跑来,妾身便知不妥,只奏禀了圣人,说您要觐见,这才讨来一纸圣意,只是今日逃过一劫,也不知往后该又如何?”
张雪升对官家与李合月之间的过节,知道的并不是很清晰,此时难免问起方才在宗庙里的细节。
李合月照实说了,末了叹口气说道,“要说事情的起始,还是源于当初在大相国寺,他欺负明娘子,我冲撞了他。那时候他记恨在心,使人四处通缉我,只是遍寻不到罢了。我竟不知他恨我至此——”
张雪升却咂摸出不对劲来。
“你如今已是明媒正娶,天地为证的郑王妃,按理说官家不该再揪着不放……”她想到李合月方才说的,在宗庙里的细节,有了几分疑虑,“莫不是从一开始,就不是记恨,而是……”
她的话没往下说,李合月何等聪慧,一听便听懂了,只觉得周身生寒,泛起了恶心,嫌恶的眼神递过去,张雪升立时会意,闭口不再谈。
既然进了慈宁殿的大门,自然是要拜见圣人。张雪升为李合月收拾了仪容,嘱咐她小歇一时,再往正殿里去。
这一时,圣人还在午睡,一整个慈宁殿里静悄悄的,李合月在侧殿撑头假寐,一时忽听得有内侍官的声音响起,睁眼一看,是官家身边的红人窦显恩。
李合月同此人并不相熟,只是遥遥地见过,此时见他来,心中一凛,面上却依然秉持着亲王妃的矜持,只在他行礼之后,客气地唤了他一声,窦大官。
按理说在官家身边当差的,都有一身红气,然而窦显恩却气色稍欠红润,一双眼睛里嵌着疲累的底色,最令人惊异的,还是他的额头左侧,有一处新伤,像是被什么钝器砸过,很是触目惊心的样子。
他命人将托盘上的白玉鹤佛手坠献给郑王妃,语声郑重:“这是和田冰河深处得来的羊脂灵玉籽料,官里命人在一面雕刻白鹤,一面雕刻佛手,巧夺天工。官里言道,王妃娘子仪态如仙鹤,堪佩羊脂白玉。”
这样的评语由那贼人口中说出来,简直令人作呕。李合月忍住心中强烈的不适感,只命身边人接了,站起身敬谢。
窦显恩倒也不多话,正欲垂首告辞时,却听这位王妃娘子轻声唤住了他。
“窦大官,请留步。”
窦显恩略微有些惊讶,抬头看向李合月。
李合月由袖中取出一块白棉帕,叫穗绾递了过去,“殿中点了薰笼,窦大官且拭下额汗。”
窦显恩接过棉帕,心下难免不解,但王妃亲赐帕子,身为宦者不能推却,这便恭敬接下,垂手却步出了殿门。
站在天光下,窦显恩定住了脚,心里纳闷着,这时候额上传来一阵刺痛,他下意识拿了棉帕去拭,痛楚愈深,他定睛往拭过的棉帕上看去,但见一道鲜红的血迹晕在其上,触目惊心。
原来,那叫李合月的小娘子,赐给他帕子,不是叫他拭汗,而是看到了他额上的伤处渗血,叫他按住伤口来着。
他心中难免悲凉,苦笑一声。
官家拿瓷器砸他,因由便是这位新晋的郑王妃,这几日他带着伤在宫中当差,人人能瞧见,却无一人敢过问关切,不曾想,竟还是她,为他递了一块止血的帕子。
他虽无根,却不是无心,可惜奸诈冷漠惯了,此时也只是将这沾血的棉帕一团,径自往福宁殿复命去了。
这厢李合月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静坐一时,便得到了圣人的召见,一径往正殿里去,只见圣人正用着午点,见她来了,招一招手,唤她来身边儿坐了。
“老身听说,方才你往宗庙里去了?”
李合月心往上提了一提,点头应是,“妾接了圣意,便沐浴更衣,在宗庙里拜祭了祖先。”
她不遮掩,坦坦荡荡地说出了事情的始末,封太后的疑惑不解,便随之一点一点消散了。
祖宗有法制,后妃不得随意进入宗庙,今日得知郑王妃竟去了那里,封太后难免震惊,此时听她说了,方知是官家传召她去的。
“既是如此,倒也没什么。”封太后说了一句聊胜于无的话,转开了话题,“朝廷给了二哥儿九日的婚假,这孩子也就当真不露面了?除了第二日,老身可就再没见着他了。”
圣人说着玩笑话,李合月便跟着在一旁笑,心里却把九日的婚假听入了心。
原来成婚还有假期,那九日后,赵衡意岂非要早出晚归了?
可是仔细想想,他如今在假期内,也还不是早出晚归?有时候夜里还瞧不见人呢!
新婚的小娘子笑笑不说话,封太后身边的女官笑着接口,“新婚小夫妻,自是要日日厮混在一起,蜜里调油,好成一个人才是。”
封太后见身边小娘子羞颜渐红,难免喜欢,笑着拍拍她的手,“是了是了,老身就喜欢听这个。孙儿娘子,老身就盼着你们呢,好成一个人,明年抱一个胖娃娃来!”
在慈宁殿里陪着圣人好一阵寒暄,好一会儿才得以告辞,李合月心里疲累着,慢慢出了慈宁殿,走了许久出了宫门,但见宫阙外,有一驾阔深的马车正候着。
李合月认出是自家的马车,这便提了裙上车,甫一踏进了昏暗里,手便被牵住了。
“可害怕了?”
这道声线令李合月心安,她坐在了赵衡意的身边,小手乖巧地窝在他的掌中,再搁在他的腿上。
“我死都不怕,还怕豺狼野兽?”她的眼睫颤一颤,几分顽皮,“是你怕了吧。”
赵衡意点头,视线始终不离她左右。
“即便是圣意,也要等我回来,一道决断。”其实禁中有他的暗线,得知她进了宫,便一直护佑着,倘或赵临简当真用强,他也有护她周全的鲁莽办法,可到底让她在凶险里走了一遭,难免心生无限大的歉疚。
小娘子似乎没有意识到方才自己的险境,只往他身上歪了歪,放轻了声音,同他小声埋怨着。
“怎么好等你啊?总是瞧不见人。圣人说,你有九日的假期,日日都和我黏在一起不露面,你听听,人家都是这么看咱们的,可哪儿有黏在一起嘛——”
她小小声抱怨着,身子前倾着,一整个人都快要趴在他的身上了,赵衡意的视线落在她皱起的鼻梁上,一手轻抬,搂住了她的肩头,揽在怀里。
“好,知道了。”
李合月被箍在了他的怀里,往下趴就是他的胸膛,若是不趴,这么直挺挺地竖这脑袋也很累,于是索性趴了上去。
“你又知道什么了?”
“日日和你黏在一起。”他说,视线落在她柔软的额发上,眼神温柔。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云中作伴
紫微城以南的天空被斜晖铺满。马车飞驰, 落日下路人一念恍惚,险些看错这马车的去向,疑心它是要往天边去。
就往天边去也好啊。李合月窝在身边人的怀里, 乖巧的像只趴窝的小兔。
“日日黏在一起……”她悄悄红了脸,声音放低下去, “倒也不必如此,我还有我自己的事呢,做瓷枕,烧磨喝乐, 还要管着府里的账, 忙得很。”
怀中轻软一团靠着, 像是她自己在撑着些力气, 不至于全部依靠于他。
赵衡意意动, 待他, 还是有些生疏啊。
腾出手轻掀开车帐一角, 赵衡意看到马车上了州桥, 马车向上行时,车体微斜, 怀里人就偎他更紧了。
他很喜欢这样亲密无间的距离,微微一笑放下了车帘。
“往后宫里再有传召, 一定要派人知会我。”
提起方才的惊险一刻,李合月的心神凝重起来, 点头说是。
“我该怎么找你呢?要有个暗号才是。”她想了想, 提到了孟九火, “除了孟九火以外, 还有谁是你的人?”
她靠在他的胸膛说话, 嗡嗡的声音在他心腔的左近震动, 使他心神不宁。
“隐卫十七,暗卫二十有一。你若当真有险情,自会有人拼死相救。”小娘子若有所思,赵衡意又垂下眼睫,将视线凝在她挺翘鼻尖那一点,“我的人,也是你的。”
饶是头脑不转弯的李合月,都听出了几分话里的双关。她又往下低了几分脑袋,偷偷藏起了笑,再抬头看他时,笑意就只剩眼底那一星了。
“既是我的人,能不能三更差使他去买张家圆子,李婆婆鱼羹?”她顽皮心起,仰着头寻他开心,“过些时日天要转冷,能不能差使我的人,为我暖被?”
他笑着说可以,“前者人人都可以,后者却只有我了。”
话赶话说到这儿,气氛忽然就不对了。
小娘子眨眨眼,眼前人的眼神却岿然不动,那双藏星的深眸里还有未及敛去的笑意,慢慢减退后,看她的眼神便只有温柔了。
近到眼睫可以触碰,鼻息交叠传递的距离,她紧张的一塌糊涂,像是不能呼吸似的,良久才慌乱地转开了视线,急中生智地从一旁摸到了方才官家赐下来的物件儿。
“窦显恩送来的,说了好些酸话,听的令人作呕。”她毫不掩饰对官家的厌恶,将一面白鹤一面佛手的羊脂玉坠拿给赵衡意看,“这么好的羊脂玉,偏被那人玷污了。”
赵衡意的神色凝重下来,将她指间的玉坠接过,不过略看两眼,便丢在了桌上。
“我爹爹南北征战时,他还在保州的书院念着书,在经义论策方面倒是有些独到的见解,拽些酸词不算稀奇。他是书生,做些书生该做的事就好,倘或像我爹爹那般御驾亲征,便要露馅了。”
李合月觉得很有趣,想了想接口道,“怪道明娘子说他看上去一身腱子肉,实际上不过是摆设充门面罢了。”
“那不就是纸糊的老虎,泥做的菩萨吗?我是有血有肉的人,怕他做甚。”她小声嘀咕着,“怪道那一次我能从他手里逃脱,原来是他不中用,倒不是我力大无穷。”
赵衡意揉了揉她的发,力道轻柔的像是拂过一片梨花,“是我的疏忽。”
他语气里有细微的内疚,李合月摇头,想宽慰他些什么,他却在沉吟,低声说道,“纸老虎……望之若真,未尝不可欺人于一时,决不能持于久远。”(1)
李合月嗯了一声,“久远又如何,我就等着看他纸皮烂了,泥皮掉了的那一天——”
独处时,小娘子的声音总是轻若呢喃,却能从其中听出几分她坚韧的心性。
绝不能持于久远几字说出,赵衡意心中已有了绝断,
“瓷枕头、磨喝乐,做得如何了?”他转开了话题,问起她在家里的事业,“倘或烧好了瓷枕,可在书房里也放一只,这样我就不必枕软枕了。”
李合月嗯了一声,想着说话,“我头一回做大的物件儿,还是你要贴身使的,自然是要谨慎几分,你且等几日嘛。”
想了想她还要在瓷枕上做手脚,自然是要慢一些。李合月偷偷盘算着,往上看一眼,赵衡意正掀帘向窗外看,侧脸的线条俊如刀刻,凌厉的线条一路向后,耳朵端正如帆,颜色清白,隐隐透出些青色的脉络,耳尖儿好看到她忍不住伸手。
上回摸手,这一次该要对他的耳朵下手了,只是按部就班的话委实太慢,倒不如今晚就干。
她打定了主意,想着这会儿夜幕还不曾真正到来,还有好久的时间用来相处,心里难免又心虚又紧张,这便闭着眼睛假寐起来。
这厢郑王府的马车往天边去,那一头的福宁宫外,窦显恩揣着袖子站着,不动声色地往福宁宫里望了一眼,又将视线落在自己的徒弟吕崇身上。
吕崇会意,缓步将师傅引在一旁,以耳语低声道:“枢密院慕容侍中觐见。北蛮派使节在云中府蔚城边境递送国书,请求和谈,大致是有关于边贸等一切事宜。官里正犹疑不定。”
窦显恩面上的神情略有几分细微的肃沉,他以眼神制止了徒弟接下来要说的话,只在天光下阖目而站,任由暖意遍洒额头面孔。
官家自登基以来,待他一日不如一日。如今自己这个宫苑使,也是干的极其窝囊,倘或再不寻个出路,怕是不能得善终。
若北蛮当真要和谈的话,我朝必定会派使节前往,他窦显恩是不是可以在混在使节身边,从而借机脱离宫廷?
到时候,说不得官家能念着他几分从前开宫门襄助登基的功劳,让他能全须全尾的安享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