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甜筒
他打定了主意,再过一时,便见枢密时慕容绥一脸颓色地出来,同他打了个照面,便垂着头走了。
窦显恩的心登时提了起来,换了一副笑脸往宫里去,一进去便见官家正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窦显恩小心谨慎地垂手立在一旁,过了好一时,才见官家启唇。
“那白鹤佛手坠了送出去了?小娘子可有什么说法?”
窦显恩的脑海里浮现出方才王妃娘子递给他棉帕的情形,没来由地一沉。
“小底依着陛下的意思,夸赞王妃娘子仪态有如白鹤,高洁一如羊脂白玉,王妃娘子便笑着收下了。”
赵临简的唇边泄露出几分狂妄的笑,显是对窦显恩的回禀很是满意。
“仪态?高洁?这世上可没有真正的高洁的女人。朕倒想瞧一回寡妇上花轿的新鲜事。”
他突然颔首,似笑非笑地看着窦显恩,“朕欲御驾亲征北蛮的消息传开来,这北蛮人竟也会慌?来了几个使节在边境求和,朕不是蛮夷,该谈就要谈,窦显恩,你说我朝该派谁去边境谈判呢?”
窦显恩的脑中急速转动,将官家方才提起的小寡妇上花轿,同派谁去边境谈判的事结合在一起,立时便有了主意。
“启禀官家,郑王殿下从前便常代天子巡行理政,如今北蛮既放低了姿态求和,您看郑王殿下会否合适?只不过杀鸡焉用牛刀,郑王殿下出使的话,倒有些太给蛮子脸面了。”
“杀鸡焉用牛刀?”赵临简笑的诡异,“如今君临天下的,是朕,不是他爹,他如今是什么身份?一个闲散王爷罢了,算不得什么牛刀。”
窦显恩点着头,心里却在嘀咕,官家狂妄,举国上下人人视郑王为储君,不是官家一句否定便能作罢了。
既有派郑王殿下去边境谈判的打算,那他窦显恩还是莫蹚这趟浑水了。
他正欲接话,却听官家又道,“你替朕做个督军,亲王不能领兵,叫二哥儿轻装上阵,即刻就去云中路。”
窦显恩心一沉,面上不显,只将旨意接了,发往门下省拟旨,往武功巷郑王府送去了。
圣上一句旨意虽简单,门下省却足足拟了几百字的纲要,无非就是对北蛮的政策,谈判的重点,如今北蛮稍弱,我朝强盛,那便没有让步的必要,要郑王殿下听一听北蛮的意思,再做应对。
另外除了窦显恩以外,又恩准郑王殿下选两位门下、枢密院的大臣一同前往。
旨意还未到武功巷时,郑王府里的书院里便已得知了这个消息,赵衡意命人往门下省走了一遭,提议由于被投入天牢多日的左谏议大夫曾授承,陪同前往北蛮去。
官家早瞧这个硬骨头不顺眼,无奈朝野外都在声援此人,他也有叫曾授承去北蛮吃吃苦头的意思,赵衡意即来要他,赵临简心怀歹念,倒也同意了这个请求,将曾授承放归牢外,还又授了个崇仪副使的虚衔给他。
旨意到达郑王府时,李合月便心生不宁,也顾不得什么,提裙便去了前院,彼时赵衡意正在书房里同王府的属官商谈,听门前有细碎脚步声响起,抬眼看过去,小娘子跑的花娇雨润,一头香汗,这便屏退了周遭,一把扶住了她。
李合月微喘着,匀停了呼吸才道,“怎么会这么突然?我总觉得有什么阴谋似的。”
赵衡意将她的手肘托着,叫她在圈椅里坐下。
“凡事发生,必有利与我。”他在她的身边坐下,手掌轻轻覆在了她的手上,“别怕。”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清·无垢道人《八仙全传》第94回
第55章 往西向北
别怕两个字才落下地, 赵衡意就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多余。
眼前的小娘子除了一脑门子的香汗以外,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赵衡意,哪儿有半分害怕的样子啊!
“我可不怕。我同你一起去。”她向外招招手, 淡定自若地模样叫赵衡意忍不住怀疑她早有准备,“桑禾, 进来。”
桑禾捧着一只包袱进来了,她是宫娥出身,自有几分稳重的气质,只向郑王殿下福了福身, 接着不急不徐地说道:“朝廷里的圣意刚入府, 娘子便叫咱们拾掇了些换洗的衣物、出门的行囊, 全都搁在西门的马车上了。这里有些随身的物什, 不算沉重, 就由婢子捧着了。”
赵衡意扶额, 抬抬手示意桑禾先退下, 这才看着李合月道, “我是去国境线与他国使节谈判,并非游山玩水, 若你要同行的话,委实不合规矩。”
李合月觉得还是要争取一下, 把手从他的手掌下拿出来,覆在他的手背上, 语重心长。
“白天还跟我说, 要同我日日黏在一起, 怎么太阳一落山, 你就变卦了?”她说着说着就委屈起来, “在马车上的时候, 还要我做两只瓷枕,一只放在书房里,我听了就不高兴,哦,从前后院无人,你在书房里睡下也便罢了,如今后院有人了,有你的娘子了,为什么还要打算继续睡在书房?”
小娘子难得埋怨,既开了个头就停不下来了,眼睛里噙了一点泪意,声音委委屈屈的,“还有,昨儿夜里你才说过,如果要上疆场,就一定会把我带上,可眼下都要走了,都没有要带我去的意思……”
赵衡意安静地听她说着,心底的温情就一点点地向上升腾,他在她埋怨的气口里,找了个时机轻哄了她一声,见她停住了,方才耐着性子同她解释。
“好了好了,都是我的不是。叫你多做一只瓷枕,不过是为了和你多说几句话罢了,并没有要在书房里睡的意思。”他反握住她的手,温言轻语,“蔚县与北蛮的国境线相接,双方军队对峙十数年,倘或这次和谈不成,大战避无可避,我至多去十五日,十五日必回。”
原以为是安抚,哪成想他这话一出口,小娘子就更加着急了,蹭得一声站起身,急道:“那不还是要打仗?是你说只要我在,你就不怕,总之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同你一起。”
她转了转脑筋,“我就扮做你身边的长行、小厮,我人小鬼机灵,谁都瞧不出来破绽——”
外头有微微的脚步声响起,想是有随扈入得院中,安静等候了。
自打成婚以来,小娘子安静乖巧,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着急的神色,赵衡意意识到了她真切的关心,略一沉吟,叫门外属官兰生谷奉过来一张舆图。
他将李合月的手牵在手心,往那张宽大的舆图前站定,先指了北上的国境线给她看,再从蔚县那一处向下,最后将手指落在了陕州的位置。
“朝廷派往耀州修坟立碑的官员就在这几日到达,舅父也将与今日往保州城出发,你若答应,我们便兵分三路,待我回来时,到耀州城去接你。”
李合月往那舆图上看一眼,错综复杂的山峰脉络叫她迷惑,连上头的字都花了起来,她揉揉眼睛,把视线从上头移下来。
“那我问你,从东京城去蔚县,骑马要多久?”
“两昼一夜。”赵衡意轻声道,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又看着她的双眼,“东京城到耀州,马快的话,一个昼夜。”
李合月就有些意动了,犹豫道,“我在东京城,离你有两昼一夜的距离,可我若是在耀州的话,离你就只有一个白天了?”
赵衡意沉默了一息,点头应是,“叫舅母和舅兄、两位姨姊妹陪你一同去,可好?”
能同舅母和二哥哥、两个姐妹回耀州,这样的砝码实在令她心动,更遑论还是要去给爹爹妈妈修坟立碑。
“可我想让爹爹妈妈看看你——”她松动下来,拽住了他的衣袖一角,轻轻晃了晃,小女儿的两难情态委实动人。
赵衡意袖下的手翻转上来,轻轻牵住了她的指尖,再顺着向上握住了李合月的手,拢在了他的掌心。
“修坟立碑是大事,至少需要十天半个月,届时我一定会来耀州城,同你一起,来给爹爹妈妈上坟。”
心里的舍不得一点一点爬上了李合月的鼻尖眼睛,她皮肤本就白皙清透,此时鼻尖与眼尾微红,惹出了眼前人的心疼与不舍。
“我即刻就要启程,你对我,可还有什么未尽的事。”他低下头,去寻她低垂的眼睛,声音轻轻地。
李合月原是在低着头伤心,闻言心里一咯噔。
什么未尽的事?
这话问的,像是堪破了她的心思似的,李合月猛的一抬头,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速度快的甩出来几滴眼泪花儿。
“我对你能有什么未尽的事?”她否认着,眼睛却下意识地落在了他的耳朵上,再收回视线时,难免闹了个大红脸,“你瞧我箩筐里的泥胚子了?”
赵衡意摇摇头,双眉间的疑惑不似作伪,李合月放下心来,因心里还有羞怯,忙把他拉起来。
“快去吧,外头还有人候着你——”她挽着他的手臂,走出了书房的门,叮嘱着他,“说是十五天,可也不能当真掐着日子回来,最好是十天八天的,就能到耀州城。”
赵衡意说好,停下了脚步,低声道,“眼下曾授承应当已从大牢里出来,他将随我去蔚县,一时我走后,你差人往城郊走一趟,知会曾夫人一声。”
李合月认真地听着他的安排,有一种被信任的感觉,她认真地点着头,“曾娘子一定很高兴。”
说再多,离别的时刻还是到来了,赵衡意踏上马车的那一刻,李合月的两边嘴角便耷拉了下来,极委屈的样子。
赵衡意看见了,又回身下了马车,走到她身前,小娘子不解地仰头看他,赵衡意微微俯身,拿住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你放心。”
李合月懵懵然地点点头,手掌在他的面颊上轻轻抚了抚,而他的手却又将她的手向上推了推,就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她的手指尖儿,就触碰到了他的耳朵。
冰冰的,滑滑的质感,李合月的心狂跳着,还未及再多摸几下,眼前人已然放开了手,俯身低头,在她的耳边轻轻唤了一声元元。
“等我。”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像是不再眷恋任何,李合月站在原地,一直等到望不见马车了,方才回了神。
她失魂落魄地转身回了王府,坐在前院的小树下就觉得很伤感,坐了好一会儿,才吩咐穗绾差人往安贵巷去一趟,去请舅母过来,又差人往城郊去,给曾娘子一家报个信儿。
等到晚间的时候,舅母就领着棠玉、青玉来了,见元元坐在树下发呆,难免问了起来,知道是郑王殿下去了边境,安氏方才同两姊妹对看一眼,安慰起甥女来。
“你舅舅啊,也走了,听说是往保州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从前又打过仗,也不知道往那里去做什么,最好死——”
安氏说着话,就被青玉堵住了口,生怕她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来咒自己的爹爹。
“娘,爹爹如今五六日都不曾喝酒了,他又在外头,先别骂他了。”青玉坐在了元元的身边儿,说起新屋子来,“托你的福,翻了年咱们就能住上新屋子了,娘说不要,怕你在郑王殿下面前落了下风,可我总想着郑王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安氏面对旁人的好意总是不知如何应对,此时听二女儿说了,只惭愧地低下了头,只觉得给甥女添了麻烦。
“我同殿下,是能一起上刀山下火海的情分,他待你们好,就是待我好。”
棠玉也坐在了元元的身边,挽住了她的手,“听穗绾娘子说,要启程去耀州?”
李合月这会儿才有了精神,点了点头,将要回耀州修坟立碑的事说了,青玉便兴高采烈地要与元元同行。
“翻了年二哥哥要考礼部试,娘要操持新屋子,还有大姐姐,如今媒人踩破了咱们家的门,要给她说亲,就我一个闲人陪你去耀州去好不好?”
棠玉哪里肯依,李合月心里也想着大姐姐能去,可左思右想还是觉得青玉说的对,这便同舅母商量了,第二日就只带着青玉启程去耀州。
当晚由青玉陪着,两姊妹说了半宿的话,到了四更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到了第二日一早,两人撑着眼皮上了马车,昏昏沉沉睡了一大觉,再醒来时四野暮降,李合月掀开窗帘儿,望着秋风凌厉、树木枯黄的狂野,问起了桑禾。
“这是到哪儿了?”
桑禾正坐着点薰笼,闻言笑着说道:“出了东京城一路往西,方才我见着个界碑,上头好像写了‘堰师’二字。”
李合月揉揉眼睛,往马车后看去,只见几百护卫骑马随在车后,绵延不绝地,她忽然觉得不对劲起来。
“不对啊,舆图上,他去的方向分明是北,如何咱们要一路往西呢?”
桑禾不解其意,疑惑道,“耀州城就在东京城西向一千多里地,怎么会往北去呢?”
李合月的心就沉下来,“那蔚县是在北向吗?”
桑禾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笑道,“蔚县同北蛮国境相接,的确是在北向。”
李合月就趴在窗子的小桌上哭了,锤了锤桌子。
“赵衡意,你骗人。”她的声音闷闷地,带着哭腔,“这下好了,要跑三四个昼夜才能见面。”
作者有话说:
转阴之后,可身体还没好,一直咳嗽,喘不上来气,哎。
第56章 神仙鬼魂
耀州城陈炉李氏村, 有一处极其破败的五进深宅大院。
沿着夯土制的围墙走一圈,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路过的人若是一抬腿, 便可以越过围墙,进入到这一户人家里去。
破旧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大门前, 有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中年男子阴着脸坐着,长方脸三角眼,浑浊的眼珠子死盯着大门,嘴里时不时地咒骂几句。
“泼女子!住老子的祖宅, 一分赁钱不给, 你托得谁的势!瞧你弟妹回来, 不扒了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