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甜筒
在风暴的呼啸声里,忽而响起了震天的马蹄声, 踏、踏、踏、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随之而来的,还有弓箭嗖嗖、没骨而入的钝声, 期间还夹杂着嘶吼与惨叫, 倘或身临其境, 恐怕会惊骇地浑身发抖。
忽然有一队凄惶的队伍破开风暴而来, 打头的是几名浑身血污的将领, 面色焦急, 行动迅捷, 奔出风暴后, 这些将领又折返到风暴中,口中大声催促着, 同时使劲挥舞着手臂,让士兵们快些冲过去。
然而嗖嗖嗖的箭枝声不绝于耳, 有士兵身背中了沾火的箭枝,从马背上跌落下去, 前方逃出风暴的骑兵纷纷回身张弓射箭, 虽力有不怠, 可仍能看出拼死而战的不屈精神。
大约有千人之众的骑兵穿过风暴, 可随在他们身后的, 却是大批气势汹汹的蛮军骑兵, 人人手举狼牙棒,凶神恶煞地喊着蛮话,像是要将前方这些大梁骑兵杀光杀净,全部歼灭。
这一支梁军乃是禁军上四军里的捧日马军,是从下马河突围而出的具装骑兵,约有一千余人,为首的几名将领分别是马军指挥使宿贤青、指挥曹稼,都头薛穗。
他们突围而出,身后三千余蛮子骑兵穷追不舍,一路奋力拼杀至此地,已然精疲力尽,人人身上都负了伤,身后箭枝不绝,很快在这里降下了速度,一瞬之间被蛮子军包围了。
一千多对上三千,显然是以卵击石。
都头薛穗骑在马上,望着有如雪崩而来的蛮军,咬着牙关高呼道:“马帅!眼下只有一战!”
薛穗的臂膀上中了箭,额头破了一个老大的伤口,血肉外翻着,鲜血便沾满了半边脸。
看着滚滚的烟尘,马军指挥使宿贤青一声呼啸,收拢旗下的骑兵,点着头高呼:“我捧日军跟着高祖灭西狄、南征北战,什么时候怕过死?来啊,不是孬种的,跟着本帅上啊!”
随着宿贤青的一声令下,所有的骑兵们面色坚毅,执长/枪的抢在最前,弓箭手押后,千余人齐齐冲向烟尘之中,同蛮军战起来。
可惜再骁勇善战的骑兵,也抵挡不过人数占优、体力占优的蛮军,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双方已然分出了胜负,梁军的士兵们或中箭、或被重击,纷纷从马上跌落,整个峡谷到处是血,到处是断裂的肢首,战况惨烈……
宿贤青也身中数箭,跌下马滚落在地上,眼看着几名凶神恶煞的蛮军奔腾而来,就要将宿贤青踩踏在马下,指挥曹稼纵马而来,一柄长/枪先是掀翻几个蛮子骑兵,然而寡不敌众,潮水般的蛮子兵纵马而来,曹稼心知已无回天之力,跳下马去,拼死护在了指挥使宿贤青的身上。
就在他二人抱着必死的心态,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时,忽然有震天的呼号声响起,曹稼二人抬头看,只见自南方掀起了巨大的烟尘,又有迅疾如雨的箭枝纷纷射来,准确无误地将曹稼二人身前的蛮子骑兵射下马,倒地哀号。
紧接着,自南而来的烟尘里跃出了无数身着梁军军服的骑兵,身后跟着持枪的整齐步军,以令人恐怖的速度、巨大的压迫力,瞬间碾进了蛮子军的阵列,厮杀起来。
有如神兵从天而降。
这突如其来的援兵令宿贤青、曹家等人欣喜若狂,奋力跳上马,领着骑兵们掉转马头,汇入身后滚滚而来的骑兵里去。
不过短短几息的功夫,局势已然反转,蛮子的骑兵纷纷中箭落马,一时间满地哀嚎,又因援军人数、战力上的巨大优势,这三千蛮子军竟然全军覆灭。
战场硝烟四起,黑压压的笼罩了整个峡谷,捧日军的指挥使宿贤青身背中了刀棒之伤,好在尚有喘息的气力,他在几名部下的搀扶下,往烟尘中看去。
但见飞旋而下的烟尘与雪片中,有着赤色盔甲的青年将领骑在马上,一手持弓,一手勒马,阴霾的天宇下,此人血污满身,却难掩眉眼的清俊。
宿贤青认出了此人是谁,巨大的死里逃生之感令他不由地鼻酸,往那一处跌撞而去,跪在了此人的马下。
“臣,捧日军指挥使宿贤青拜见殿下。殿下救命之恩,捧日军上下没齿难忘。”
随着宿贤青的伏拜,他身后千余名具装骑兵纷纷下拜,口中高呼殿下千岁。
赵衡意抬头看了看阴霾的天宇,跳下马来命众兵将起身。
“下马河此时战况如何?”
“截至半个多时辰前,下马河仍有七万兵将,在同蛮子的五院军、六院军约七八万人交战,战况极其惨烈。臣等领兵突围,正是去求援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后果自然不堪设想。
赵临简统帅了十万大军出征,这十万人乃是大梁最精锐的部队,也是大梁的家底了,倘或全军覆没在下马河,蛮军乘胜向南推进扩张,我朝已无精锐可用,江山社稷危在旦夕。
赵衡意颔首,简单而直接地吩咐下去:“整理战场、重伤兵抬往左近上林安置,半柱香之后,全军随本王向下马河开拔。”
宿贤青等捧日军的将领们闻言心中都有了底气,眉宇间难免喜忧参半,再往殿下所率的两三万人马看去,个个行动迅捷、面容坚毅,端的是保家卫国的好儿郎。
此次北征,我大梁原是占了上风,可惜在攻打昌云府时收到了强烈的反击,蛮子两路大军驰援,赵临简指挥不当,最终仓皇退至下马河。
原本只要重振旗鼓,拼死还击,未必不能击退蛮子军,可惜赵临简见势不好,竟在亲军卫的掩护下仓皇而逃,偏偏这一幕被蛮军的大将耶律齐保看见,两只箭射过去,伤了赵临简的大腿,又派数百名奸细在梁军的军马阵列中高呼,梁皇弃兵不顾,一路难逃这等话,大大地动摇了梁军的军心,从而犹如无首的群龙,阵脚自乱,被蛮子军追着打。
而赵临简不过登基四年,从未领兵打过仗,去岁征讨南夷大胜的部队,至今没有领到该得的赏金,兵将心里都还有怨怼,再加之赵临简的夺位疑云,虽有圣人为之背书,可军队数十万人都是跟着高祖打天下一路过来的,自然不服赵临简的统治。
如今,在赵临简下落不明的情况下,高祖亲子、朝野军队心目中的太子赵衡意,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赶往东京城即位,而是率兵冒死驰援下马河,显然令捧日军上下在震惊之余,又觉出郑王殿下的高义来。
士兵们士气大涨,跟着郑王殿下一路驰援下马河,在过去的路上,又收拢了数万突围而出的梁兵,到达下马河附近时,天公忽然又降下冰雹来,赵衡意率军分三路交叉杀入战场,奋力杀敌的同时,又名传令兵在中心点,已五色旗为号令,汇聚各路没头的梁军将领,紧接着派百人通传郑王率三万大军驰援,打了胜仗之后,人人可得三十贯钱。
困顿在下马河的兵将本就是精锐中的精锐,此时郑王前来指挥,又有银钱激励,再有强烈的求生意志,这些兵将发挥了原本就有的骁勇,趁蛮子军被援军打得措手不及、目瞪口呆的情况下,奋勇拼杀,到得傍晚时分,虽然双方均有死伤,但究其根本,到底是将蛮子军打得七零八落,赶出了下马河。
这时候下马河的所有将领都汇聚在郑王殿下的身边,稍作休憩之后,打扫战场,救治伤病,收拢武器,最终一鼓作气往北杀去。
也许是大胜关大捷的消息令蛮子军震惊,也许是下马河的反败为胜叫蛮子军人人震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被梁军的意志所惊骇到,蛮子军节节溃败,一直退到了边境线后。
偏这时候,北蛮国境内的灼州、彭州、棘州等地纷纷归降,大梁的国境线又往北推进了五百里,第十日上,赵衡意所率的梁军攻破昌云府,使高祖生前未尽的事业得以圆满。
而蛮军兵败如山倒的形势令九州震惊,蛮军境内辽东、渤海等地的汉人大批大批地出逃,北蛮在此一战败得彻彻底底。
经此一役,北蛮皇帝派了使陈求和,赵衡意避而不见,重新划定边境线,安顿守军,折返回雄州休整。
此时举国上下沸腾,百姓烧香拜佛,人人皆道天赐明君,圣主回归。
又因官家赵临简始终没有下落,在朝野沸腾的声音中,圣人终归抵挡不住,在赵临简失踪后的第十五日的这一天,由门下省颁布旨意,郑王赵衡意乃高祖血脉,承继大统,迎回东京城。再奉赵临简为太上官家,若能安全回归,移居南宫。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被控制在祥龙岭无法与外界联系的赵临简,仰天长啸,喷出一口热血,昏死了过去。
祥龙岭这个名字叫得真好,正该是降伏假龙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下章亲嘴
第78章 春意明了
天气好像一瞬间就放晴了。
盘踞在祥龙岭上空的烟障也一点一点地消褪, 露出了苍劲古朴的底色。好在松柏是浓绿的,令身处其间之人,眼睛有了银白之外的选择。
祥龙岭里, 赵临简用以藏身养伤的山洞外五丈外,御医孟唯宽一身破衣烂衫地蹲着, 愁眉苦脸地望着眼前结了冰的溪水。
算起来,他们这三百多人困在这里,也有二十日了吧?
少吃缺粮不说,也不知围困他们的是什么人, 每日里不是烤馍馍就是烤野鸡, 有一回循着香味儿摸过去, 从树杈里看见那些人在吃“拨霞供”, 把他们馋的口水吧嗒吧嗒掉。
那些围着他们的人呢, 也不主动来打, 也不叫嚣漫骂, 就是围着不让他们走动。
起初宋信梁还想带兵硬闯, 结果刚冲出了林子,就叫一个拿着狼牙棒的猛将, 连人带马的给捅回去去。
最苦的还不是缺吃少粮,倒是连个能正常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宋信梁成日里饿着肚子研究地形, 管家呢,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除了骂街之外已经开始虐待吕崇了。
至于其他的亲军卫, 除了个别出身穷苦以外, 其他的都算是富家子弟, 哪里受的了这样的苦?于是每日里就在林子里晃来晃去, 只要是能飞的能跑的, 都被逮来吃了,到末了,活物都吃光了,开始捡垃圾吃——林子外那一帮子缺德玩意儿,吃就吃,吃完还把残羹冷炙、鸡架子兔头丢进来。
孟唯宽对着找不见人的冻溪,抹了抹乱糟糟的头发,头低的狠了,眼前就一黑,险些栽过去。
好在后头有人托了他一把,孟唯宽缓过劲来,扭头一看,是宋信梁,嘴里叼了个馍馍坐在他旁边。
孟唯宽到底还有几分气节,到如今都没有捡过垃圾吃,此时咽了咽口水,把视线转开了。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派个人去同林子外的人说合说合——”
“油盐不进。”宋信梁把嘴巴里的馍馍一口吞下,抹了抹嘴,“我是这么想的,官家眼下住的山洞尽头,山壁似乎是软的,你我若是带人一直挖,不知道能否挖出这片密林?”
宋信梁吃了个微饱,说话就有精神了,他在地上划了几下,又道,“或是这条小溪,一定上连高山,下通山谷。这里地质又软,顺着溪旁挖条地道,说不得也能挖出这片密林。”
孟唯宽都懒得理他。
“你吃饱了你去挖。老子反正没力气。”孟唯宽给自己掉了个方向坐,脸色麻木,“依我看,这么耗着也很好。”
“好个屁,”宋信梁愁得一脑门子抬头纹,“既然官家如今被奉为了太上皇,也该当咱们出去了吧?”
“出去又有什么意思,你我当年犯下滔天大罪,出去恐怕就被活剐了。还不如在这里苟延残喘。”孟唯宽有气无力地说道,“现在只能求着官家多撑几日,熬到移居南宫那一日,咱们还有个活路。”
“……昨儿吐了一地的血,今儿醒过来精神劲儿倒是好了很多。也别说,外头给的这秘药还真管用,舍了一条腿,保了一条命,值。”
孟唯宽白了一眼站起身的宋信梁,不置可否。
官家这些时日瘦的都脱相了,从前辛苦练石锁练出来的腱子肉不复存在,整个眼窝凹进去了还要大耳刮子抽身边人。
他受伤的那条腿,神仙来了都救不活,如今坏死了也算个喜讯,起码性命无忧,能活着去南宫。
可话又说回来,官家自身都难保,依着他那暴虐的脾性,一定不会保他们的,还是要早点自谋生路的好。
孟唯宽走神的功夫,宋信梁已经往密林边缘鬼鬼祟祟地去了,孟唯宽就问他去哪儿。
宋信梁回头唤他来,“那头在吃烤山鸡,算着时间该吃完了,老子去拣个鸡架子去。”
孟唯宽就闭上了眼睛辟谷。
他宁愿饿死,也不捡垃圾吃。
密林里的亲军卫被折磨的苦不堪言,密林外的一行人却吃饱喝足了。
李合月捧着脸在鹿皮帐外坐着烤火,热燥燥的火焰升腾着,把小娘子的雪腮烘出了绯色,是原本清冷冷的她,多了些许的暖意。
孟九火猜测着娘子的想法,在一旁往火里丢着野栗子,一边低声说着,“昨儿东京的消息传进来,韩统制说要等着殿下御极,把天下事安顿好了,就押着那鸟贼回京。不是不给您来信儿,是殿下不知道您跟着韩统制来了这儿啊……”
李合月听他说话,难免蹙了蹙眉,歪头看他,“你以为我在计较殿下不给我来信吗?”
孟九火闻言怔了一怔,还未说话,就听娘子又说道:“他在国境线上守土杀敌,我给他在祥龙岭报父仇,两下里都不耽误。眼下我盼着他能快点到东京城,把皇位给坐稳坐实了,到明儿后儿的,我就到那鸟贼的面前,啐他脸上去。。”
“还啐他脸?美的他!”孟九火听明白了,顿时摩拳擦掌起来,“娘子,你说这一回,小底能封官儿吗?”
“自然能。你护着我千里万里的去,不封官儿委屈了。”李合月笑眯眯地看着孟九火,“我做主,封你做个掌管宫苑的总管太监,日后能力出众了,叫殿下再封你做西北监军,威风凛凛的,多好啊。”
孟九火觉得心腔子都凉了,默默地扒拉了几下火堆,“很好是很好,就是感觉活着没什么意思。”
李合月自然是同他开玩笑,看他沮丧的模样就笑了起来,“你快些去烧热水。”
孟九火也知道娘子是在同他开玩笑,只痛痛快快地应了一声,往溪泉那里打水去了。
李合月换了个姿势,倚靠在了鹿皮帐上,仰头看着天顶一轮渐渐往上升起的圆月,倒觉出了几分思乡之情。
出来这么久,舅母和姊妹们都该担心了吧?好在昨儿颁发了圣旨,舅母应该知道自己和殿下都好好的。
说起来她与赵衡意成婚没几日,就发生了这么多大事,感情还来不及培养呢,可十几日前在大胜关的驿站,她与他好像又亲近了很多……
倘或过几日回了东京城,她一定要把未尽的事业给完成了,烧一半儿的瓷枕,种一半就搁下的花儿,还要重新烧磨喝乐娃娃,总不好忙来忙去,只忙了个镜花水月。
一阵儿冷风吹过来,李合月抱了抱自己,拿了一旁的软裘披在身上,又把思绪绕回来。
不知道赵衡意怎么样了,在大胜关的时候一身是伤,这些日子一路奔波,说不得伤口又要崩裂,万一加重了就不好了。
若是,若是此刻能见到他就好了……
小娘子一直想着他,想着想着,孟九火同几个士兵搬来了浴桶,其间烧了热水。
在外多有不便,又仍是天寒地冻的时候,李合月只将自己泡了泡洗了洗,便躺进了被窝里。
她到哪里都能把自己收拾的很好,随着战事的节节胜利,同边地城镇的道路也畅通了,韩定雍就叫人去买棉被裘袄给甥女儿,李合月就在这密林里,白日转一转、玩一玩,夜晚还能住上舒适的小窝,倒是有不同于京城的快乐。
窝进被窝里,难免动手动脚,她蜷缩着,用了好久好久的时间才把自己暖热,帐篷顶有一线细缝,鸦青色的夜天涌了进来,小娘子挪挪脑袋,月亮又涌进了一线,温柔的光色便覆了进来。
她就这样看着月亮迷迷糊糊的睡了,到了后半宿的时候,忽然听见外头有滴答滴答的落雨声,小娘子睡不着觉,竖着耳朵去听雨声,却听见外面又响起了轻轻的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