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甜筒
青玉就悄悄从窗户跳出去,把养鸡的笼子打开了,又悄悄摸回房,果然没一会儿,咯咯哒的鸡叫声就响了起来,甚至有一只大公鸡,以为天明了,昂首叫起了晨。
安氏果然停止了骂元元,旋即气势汹汹地叉腰冲去后院,骂鸡去了。
青玉就一阵儿风似的冲出来,拉了李合月就往卧房里去,姊妹三个就凑在了一起。
“元元,今儿怎么这么久?”棠玉最是熨帖,先去拧了手巾,过来轻捏住李合月的脸颊,一下一下地为她擦脸,“娘和青玉回来以后,瞧不见你人,急得跟什么似的,找了四五个地方,最后还是云度吐了口,才知道你在大相国寺后面。”
青玉哼哼了几声,“瞧着吧,娘骂完了鸡,一会儿还要去打二哥。”
李合月扁了扁嘴,只觉得对不起舅母二哥,此时任由大姐姐给她擦脸,一边儿听着外头的动静。
“……我想早些把泥娃娃烧完,好同杜大娘子那里了结——青玉,今日去杨楼街外家,可受气了?”
青玉把自己滚在了大姐姐的床上,托着腮说话,“还不就是那样,冷嘲热讽的,又是说娘的衣裳年年都是这一身儿,又说娘显老相,是不是操劳太过了。还有大舅母,明明是当家的主母,偏偏尖酸刻薄,竟然还说娘白养着……”
棠玉虽然没跟着去外家,可哪里猜不到下文呢,连忙打断了青玉的话,骂了妹妹几句。
“什么好歹话都往家里学,没得叫人生气。我不爱听,你别说了。”
冷不丁被大姐姐骂,青玉不服气地嚷嚷:“是元元问我的!”
李合月知道舅母外家人会说什么话,无非就是白养着一个孤女这一类。
她摸摸青玉的小手,安慰她,“你同舅母受委屈了……”
青玉就得意地笑,“我娘这回也没让她们,板着脸一个一个杠回去。”
说话间,李合月的脸已经被擦干净了,她想偷偷摸摸溜回二楼去,却在出门那一刻,看到舅母冷冰冰地横了她一眼,接着转身就走了。
她往侧旁的净室看,一桶热气腾腾地水正摆着,再看小桌上,纱盖盖着些小菜面饼,登时就泪盈于睫了。
一切收拾停当,已经快三更了,二哥哥代她去给舅舅送食盒,也不用她忙,于是进了卧房安歇,可惜白日里太过动荡,睡觉也睡不踏实。
十贯钱虽然收在了手里,可泥娃娃还没交货,存在心里到底是件事。
舅母生怕杜大娘子将她拐了去,说了这十贯钱的来历,她一定又要骂自己,那还不如悄悄添给大姐姐……
她想来想去总是想不到妥帖的方法,翻了身儿又想到了大相国寺里,八宝琉璃塔上的那一幕。
是什么人敢这么胆大包天呢?
大相国寺是皇家的寺院,每月的万姓交易也只在进山门后的钟鼓楼两边的庑廊进行,后面的几座大殿等闲人就不能进了。
除非是她这等关系户。
她冥思苦想着翻了个身儿,又想到了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的黑衣人。
想来也许是为琉璃殿上那两人望风的?也不像啊,那两人光明正大的,像是无所顾忌,还需要人望风?
李合月想着想着,就睡过去了,第二日一早,雀鸟叽叽喳喳叫,窗子下头闹哄哄的,李合月散着头发探头向下看,二哥哥正挥着榔头在后院挖坑。
“二哥哥,你挖坑做什么?”她喊了一声,吸引了巷子里的一人,平头平脸的一个闲汉,往她所在的窗子看了一眼。
李合月没注意,只一心同二哥哥说话,韩云度停了手,仰头正要告诉她,舅母一把夺过了他的铁锹,一边挖一边骂:“你说挖坑能做什么?把你死鬼舅舅填里头!”
李合月和二哥哥对视了一眼,偷偷吐了舌头。
下楼以后,韩云度进来在楼梯处迎她,“娘说,在家里给你挖个窑坑——省的再往山上跑。”
李合月啊了一声,眨眨眼睛,鼻子又酸了。
韩云度看着她红了眼圈,连忙哄她,“好元元,你可别哭,窑口挖出来,还要你说怎么贴砖怎么糊顶呢!”
李合月拿手背抹了抹眼泪,一阵儿风似的冲出去,又不敢抱舅母,只牵了牵她衣衫一角,晃了晃。
“舅母,我就同杜大娘子做最后一笔生意,这个月完工了,我就和青玉妹妹去行市上摆摊去,再不同她来往。”
安氏依旧是气呼呼的挥着铁锹,听不见似的,末了才骂出来一句,“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李合月这下安心了,只冲着二哥哥眨眨眼睛,狭小的后院充满了快乐的空气。
窑坑完成泰半的时候,大门忽然被拍响了,青玉才起身,揉着眼睛去开门,只见杨楼街外家的马车停在门口,上头下来一个圆脸婆子,拿鼻孔看着青玉,淡淡喊了一声:“三娘子,你家大人在不在?”
青玉认出这婆子是杨楼街大舅母身边得用的王妈妈,也不愿多兜搭,只回头喊了一声娘。
李合月原在门边儿趴着,正给窑坑糊顶,听见动静就起身在一旁看,那王妈妈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李合月,见她灰头土脸,只一个白眼翻过来又翻回去。
“我家大娘子差我过来送衣裳。”王妈妈见安氏出来,连声称呼都没有,只倨傲地指了指车上,“……大娘子昨儿瞧你们娘俩的穿戴,心疼地厉害,连夜拾掇出来一车衣裳,都是我们家几位姑娘穿旧了的,料子都是潘楼街布行裁的好料子,你快叫人卸下来,我还等着去给大娘子买粥饭。”
安氏昨晚上在杨楼家娘家闹了很大的不愉快,今早万没料到这大嫂子竟大早上就派人来恶心她,哪里还压得住火,厉声道:“我们家姑娘小子自有穿戴,大娘子要是真心疼我这出了嫁的小姑子,送个十贯百贯的钱来,没得拿些破的烂的旧衣裳来恶心人。”
那王妈妈原就是来恶心人的,此时被这平日里不吭气的安氏一顿抢白,哪里忍得住,指着鼻子就骂开了。
“……怪道我家大娘子说你不晓人情呢,嫁了个军汉不说,还养了个不清不楚的孤女,娘家嫂子心疼你,送些衣物补贴,这叫恶心人——”
王妈妈这一声声骂出来,直叫街坊四邻都听见了,倚在门边儿上看。
安氏平日在外家时,对于不好听的话假装没听到也便罢了,昨儿夜里竟说起了元元,方才恼了,没成想,今日嫂子竟派人骂上了门,她这一时气上来了,一把抄起了铁锹,就要劈头盖脸地打过去。
李合月和青玉吓得一把抱住了安氏,王妈妈没想到她这般鲁莽,骂骂咧咧地上了车,临行前又啐了一口,“为着一个孤女撇了娘家,我且瞧着你怎么发达!”
待这安家的马车走远了,李合月和青玉才放开了安氏,青玉惴惴不安地看了娘一眼,又看了元元一眼,想安慰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合月心有苦涩,对舅母的愧疚一股脑儿涌了上来,她嗫嚅着想说话,安氏却一把把铁锹丢了,再把门狠狠地关上,谁也不看就想往屋里去。
“舅母……”李合月追上去几步,安氏却恶声恶气地回身叫她去糊窑顶去:“同你不相干,糊你的窑顶去!安家一窝子都不是好东西,老娘巴不得赶紧同他们割断!”
安氏骂骂咧咧地说着,就回屋了,青玉把元元拉回来,小声同她逗乐子,“韩家不是好东西,安家也不是好东西,也不知道娘眼里,谁好。”
李合月觉得很是对不起舅母,心里无处排解,只默默地趴在地上继续糊窑顶。
到了傍晚,新做出来的节气娃娃凑成了两套,她在家里也无事,这便换了衣裳,挎了竹篮出了门。
巷子里是静谧的天地,三两步拐出去,州桥夜市的繁华靡丽在她的眼前铺陈开,原本五味杂陈的心顿时热闹起来,慢慢地在人群里走着。
州桥上悬着一轮月,同下方金灿灿的夜灯、瓦舍、屋脊一同落进汴河里,水下像是又有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她叹了一口气,在桥上依着阑干瞧水里的世界,正出神时,桥洞下缓缓驶来一艘画舫船,雕栏画栋、奢华而又奇巧。
那画舫船的二楼的槛窗半开,露出一线清宁的光,船只慢慢向外行,槛窗里的人与物越发清晰。
有人依窗赏景,有人凭栏望月,唯有一人有如青山慵懒,斜靠在椅上,清濯如竹骨的手指间,一盏酒盅歪斜着,已是一滴酒都无了。
也许是他那双眼睛,像是深藏于野的星,也许是眉间流露出的冷清令她熟悉,李合月看到的那一刻,浑身便生出了冷意,接着便升起了巨大的惊喜,下意识地踮起脚抬起手,向那画舫船上挥了挥。
分明就是三年前那个勾魂的判官!
她在州桥上挥手,窗里人目色冷漠地看向她,对视的那一刻,李合月无比确定就是他。
可那窗里人却依旧冷漠着,手指微抬,立时便有人上前,将窗上的竹帘缓缓放下,遮住了窗里的一切人与物。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小满三候
窗外月被遮了一半,指间的酒盅转正,赵衡意眼中的冷意渐渐消融。
王府属官兰生谷躬身而入,在赵衡意的侧边低声回禀道:“殿下,两侧河岸以及州桥之上皆有皇城司的逻卒,约有百人。”
赵衡意微微点头,身子愈发向后靠去,显是早已预知。
凭栏赏月的青年转过身来,往身背后的州桥一指,眉目间的不解与惊异交叠。
“方才可瞧见了?有一位绝色的小娘子,在州桥上向我挥手——我同她平生第一次相见……”
赵衡意一言不发,只将斟满的酒盅一饮而尽,再抬睫时,眼尾就多了些清浅的笑。
他不说话,方才正依着窗子的另一名青年却往榻上盘腿一坐,甚是不满。
“只瞧了一半,竹帘子就被这没眼色的给拉下去了。”他是代国公潘俊的次子,双名清樵,最是不耐烦的一个,只自斟自饮道,“月下温柔,水边明秀……倒是担得起绝色二字。”
方才那眉间惊异的男子更是按捺不住,闻听此言奔出舱外,再往身后州桥看去,但见桥上一轮明月清绝,照天的灯火下,哪里还有方才那位小娘子的踪迹。
他是云州观察使杨汉臣的幼子杨云开,年纪不过十八岁,是个跳脱的脾性,此刻一时痴迷,这便叫人停船,想要跳上岸去搜寻,却被潘清樵按下了。
“离这里不远处,就是教坊,这般形容气度的女子,绝不可能籍籍无名,出自教坊也未可知。你爹爹是宣徽院北院使,哪一日借着名头去瞧一瞧,也许就找到了。”
杨云开失魂落魄地坐下了,摇着头说道:“虽在月色下瞧得不真切,可她的穿着打扮素净,眉眼顾盼时天真明稚,绝不像是教坊女子。”
二人正说着,赵衡意那边却响起了酒盅落地之声,因地上铺有地衣,酒盅不至于碎裂,却也发出了沉闷一声响。
杨云开正沉浸在方才那一眼惊艳里,猛一听得这响动,立时回了神,探询一眼看过去。
但见郑王殿下平静无声地看着他二人,良久方才清咳一声,将视线转向船舱外。
“靠岸。”
潘清樵、杨开云与郑王殿下这些年走的颇近,自是知道他的性情,今晚本是要在王府吃酒,哪知郑王殿下却起了乘舟赏月的兴致,这会儿画舫不过驶行一盏茶的功夫,就要靠岸?
这厢画舫靠了岸,兰生谷不知殿下何意,只低声问道:“殿下,可是要上岸走走?”
赵衡意不置可否,站起身出了船舱,凭栏往东岸看去。
这一带仍是州桥,夜市的灯火照天,行人如织,往那最喧嚣处看去,是州桥最大的酒楼瓦舍“遇仙楼”。
兰生谷觑见殿下的视线在“遇仙楼”三字之上,这便低声道:“这是州桥最热闹的酒楼,后头还有瓦舍……”
他拿不准殿下什么意思,毕竟这么些年来,殿下明面上只醉心钧瓷书画,从不涉足酒楼瓦舍,今日竟也不知怎么了,忽然对东京城夜间的热闹起了好奇?
赵衡意点了点头,提脚下船,踏上岸边石阶的那一刻,忽然伸手,从王府侍卫的背上取下弓箭,旋即往岸边深暗处射了一箭。
周遭人皆吃了一惊,纷纷往深暗处看去,下一刻便有一人自深暗处的树后走出,身着皇城司的劲装,眉目之间略有尴尬之色。
“殿下好身手。”
此人名叫陆浚,是皇城司探事司的亲事官,此时被郑王殿下抓了包,不免心下慌乱。
赵衡意手里的弓箭被接下,他负手而站,冷冷一眼看过去。
“本王只道岸边有什么在动,不曾想是皇城司在办案。”他的嗓音不疾不徐,语声里的冷意却令陆浚寒彻肌骨,“当年在天波门,本王曾留你一命,忘记了?”
提起当年事,陆浚头皮一阵发麻。
三年多年,郑王殿下千里回京奔丧,却在天波门受阻,险些就此丧生,偏这郑王赵衡意意志惊人,竟在绝命一线时奋起反击,一□□中陆浚的左肩。
他低垂下的脸面越发赤红,良久才唯诺称是,“臣不过是依例巡查,方才突发内急,才往岸边去了……还请殿下恕罪。”
赵衡意哦了一声,并不打算多言,只往岸上而去。
陆浚吓得出了一声冷汗,踮脚看去,但见郑王殿下从清寒的月色下走出去,踏进了繁华靡丽的烟火里。
他方才松了一口气,只在原地站着琢磨。
当年夺位风云,使得郑王殿下的身份愈发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