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鎏
但上位者投下的目光已将鄙夷二字道尽,刺进她骨头里。
居高临下,言语冰冷,“她从不理会这等琐事,何况还是无缘无故得罪大司徒与大司空两门,只为哄骗你一小小女子逃婚,岂非是贻笑大方?你撒这等谎言来抬举你自己,其心丑陋,其心可诛。”
“王侯名声,小女子一介小小弱柳之辈岂敢冒大不韪去编造,何苦来哉?”
“小女子句句属实,不敢欺瞒。”
上位者定罪一句,她便辩驳一句,急不可耐,愚蠢之极,令人生厌。
罗仁典不信地上几本杂书是她此行冒险的目的,当即指道,“不见棺材不掉泪,给本侯搜!”
话落,院外等候的一众膀大腰圆的妇人便应声而进,向跪在地上的弱柳女子围拢去。
是搜身,也是折辱,欲使她不堪受辱,尽数招供。
——
今夜,有人以雾明山为棋盘,织网博弈。
第其要做的,就是守住棋盘的入口。
抬头望远,是厚重天穹下的巍巍城门,万家灯火映红。身后,风雪猖獗肆虐,静山将一切杀机吞噬。
第一子,是以少敌多。
阿沅和小淮紧接着落在今安左右,从高树上纵下,溅起一地飞絮,或挥长鞭,或持长剑,与不远处的一行敌人对峙。
数道黑影在短暂凝滞后,当即拔剑攻击而来——
小淮将手中长鞭挥得噼啪作响,“就让小爷来找找究竟哪一只是头狼!”
对方看小淮年纪小,只使其中二人攻来,意欲拿下为质。谁料少年轻功诡谲,长鞭形灵若游蛇,力重若千钧,寻常轻易不得近身。
两柄长剑几息就被长鞭缠住,施展不开,又靠近不得,反而是黑衣人被抽了好几鞭。
阿沅惯使长剑,与另外三人缠打在一起,也不得分身。
今安是他们的主要攻击对象。七人攻面夹背,无处不是剑影向她周身攻去,七柄利刃齐齐架上她手中长剑,将她压得后仰,锋芒扎入眼中。
但并非无隙可乘。
上风者洋洋得意的一丝轻敌,便教她乘空而去,腰下一折,长剑冲缺口振开,迅疾切向后方。一片血雾溅落雪地,她长剑去处,两个人僵直倒地,头颈接缝处撕开大口,成了白霜填塞口鼻的尸首。
剩余五人尽皆失声,再不敢心存侥幸,拼尽全力。但也止不住阎罗之势,瞬息又被斩落两人。
聚光无暇的雪地上,几大滩血迹向外蔓延、向下扎根。而血迹之上,刀光剑影不曾停歇。
忽然,一支冷箭从斜后方射来,角度刁钻至极,趁今安应敌之际,直取她背心。今安侧身一避,提剑劈开,目光定去数丈远一处。
阿沅在此时退开三人,前来回援。今安纵身而起,片刻间身形疾掠到达冷箭射出之地,离地数丈的树枝摇荡,空无一人。
剩余三人口中藏了毒药,在阿沅与小淮围攻下,见形势无法挽回便要自尽,阿沅只来得及扯脱其中一人的下巴,敲晕在地。
今安折返,拾起那枚冷箭。
阿沅观她神色冷凝,“王爷,可是有哪里不对?”
一时寂静,风声狂荡。今安抬目望向前方的迷障叠峦,“今夜来的,不止一伙人,可能也不止两伙人。”
阿沅惊疑不定,“夜猎定下仓促,除去刻意告知的闵阿,并没有他人。就只剩在府中操持的燕故……”
她停了话声。
天穹之下,明亮的火线冲乱了猖獗的雪雾,直冲上数十丈高空,爆开一朵冰蓝色的流焰,似幽幽的鬼火从一点外扩轨迹,打亮了荒野。
林涛层层涌动至边缘,一架马车正疾行在官道上。漏夜行车,待天将明时就可到达渡口,搭上去往靳州洛临的客船。
骤起的鬼火打亮了无边荒野,将所经一切都圈入不可逃脱的阴森中,也理所当然地打上了正策马疾行的车架,顺风掀进窗缝中。
车里正支颐假寐的人被突如其来的诡异光亮所扰,掀帘后看,看见天空那朵鬼火逐渐消弭。
滴进苍灰天空的一朵稠蓝浓极又消散,触目惊心。
那是……
初入裘安城的游龙夜中,在他将匕首刺进那人的胸膛后,她正是点起这种颜色的焰火叫来了部下。
山上发生了什么?
虞兰时当即向前去推紧闭的车厢门,“停车!”
——
已经有人扯裂了她的衣袖,付书玉闭目仰头,一副引颈待戮的模样,“小女子蒙受世子大恩,不敢忘记,一片赤诚,天日昭昭。”
罗孜匆匆赶来时,正听到这话,再一看心上人凄惨萎地,正于众目睽睽之下要被搜身,裙袖破裂几处,目眦欲裂,“住手!”
他带来的近侍们听令上前将一干妇人打攘开,堂中顿时哀嚎求饶声四起。
付书玉睁眼见到罗孜,眼眶一红,未语泪先流,扯着他的袖摆掩面而泣。紧随而来的笙儿将披风盖上她尚算完好的衣裙,忍不住跟着小姐一起哭。
“都闭嘴!”呵斥随玄色大袖砸落堂中,所有人动作一止,摄于上位者威严,嘈杂渐渐平下。
人影伏跪一地,他便踏在其中的夹道,从窗前迤行至眼前。
此情此景,凤应歌已经明了,低目看付书玉,“耍这等手段,情爱把戏做刀,不得不说你真是愚蠢。是本宫高估了你,她哪里看得上你这种人。”
高高在上的目光扫下,“至于无用之人如何发落……”就在此时,堂外急匆匆行进一人,近卫首领打扮,走到凤应歌旁边行礼都不及,附耳说了什么。
凤应歌脸色登时一变,转身问罗仁典,“你派人去了雾明山?”
他实在太过声严色厉,罗仁典盛怒中亦不明所以,“殿下此话何意,雾明山发生了何事……”
堂中众人大气不敢出,付书玉伏跪在地上静听,知晓今日这场乱局已到尾声。
果然,那束威压逼人的目光从背上挪开,随即玄色袍裾一转往外走去,步伐匆匆,只留下一句,“好自为之。”
鼓噪到暴烈的心脏缓缓平复下来。
这一局,是她赌赢了。
她被人搀着起身,鬓钗在眼前晃动光晕,暗暗掐了一下笙儿的手,脚下一个踉跄,晕了过去。
笙儿先是大惊,继而下跪痛哭:“我家小姐近几日为照顾世子,不眠不休,奴婢劝过多回也不听,身子早已是撑到极限。现在又无缘无故遭此无妄之灾。小姐,你实在是好苦啊……”
罗孜满眼通红,喉口发涩,立马就要带人离去。
见此场面,罗仁典坐不住了,向前几步,“孜儿,此女居心叵测,绝非良善!”
闻言,罗孜停下脚步,没有回头。这些年,他未经父慈子孝之情,也不需有,“我只知若没有她,我早已沉在湖底。也是她病榻前无微不至,照顾喂药。闭眼睁眼皆是她,但是号称我父亲的人却将她逼迫至此。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勿怪我不念父子之情!”
话落,一行人如来时匆匆,没入院外风雪中。
独留罗仁典怔怔,良久难言。
第90章 見霧明(三)
广袤苍穹,鬼火消弭。
那束焰火是行军时特制的信号弹,通常在召集或求援时发射,其中具体原由外行人不明所以。但既是召集求援,便必定是遇到敌人,非险情不用。
天色在极灿后仍有些诡异的残色,恹恹笼在竹林上方,为底下披夜独行的人挑亮微光。
拉车的马不比王府的烈性,行速也要慢些,但已比拖沓的马车轻捷得多,在临时套上的缰绳驱使下,一路往竹林深处纵去。
山脚下这片竹林在荒野中抽成遮天蔽日之势,行在其中,漏隙仰见一点天云色。密簇的叶子不间断拂过周身,在雪青衣裳上投下丛丛阴影,银纹黯淡。
四野荒凉,马踏声声,枝叶沙沙。
雪没有停过,迷离前路,在地上累过一层又一层,压重了肩膀,在犹带暖意的手背融化,直至体温冷却,僵硬成冰。这样的行马环境对于善骑者来说尚要警惕,何况是只被人带了几回的新手。
但好在,她当时教了他不摔下去的方法。
只要不摔下马去,接下来在颠簸的马背上如何御速,就只凭个人的胆量。
借着地面反射的雪光,视线逐渐适应了竹林中的紧窄路径,马蹄声一下快过一下地踏过柔软的雪地,驱往竹林前方云霭环绕的山影。
越近,巨峰耸立的阴翳一点点降临到头上,逼仄到眼顶。就在即将跨过竹林与山影界线时,耳边一道风声刮过。
刺啦一声,劲风抽飞了虞兰时马前一丛竹叶。
是一条柔软灵活的长影,狠厉弹至他面前,又迅疾收回去。惊到了马儿,扬蹄急止,险险将马上人甩落,又轰然踏下,溅起一地飞雪。
虞兰时心下惊异,勒转马缰往长影飞出的头顶上看去——碗粗的竹节光所见就有数丈高,直挺挺刺进夜雾之上,枝叶婆娑,影影绰绰。
碎叶残枝零落半空,如果刚才他没有停顿,而是直直向前一步,中招的就是他的脑袋。
那条长影像蛇。
但严冬时节怎么会有蛇。
下一刻,丈高的密叶遮掩处露出一张少年面孔。
还是个熟人。
两两相觑,各自讶然。
小淮先开了口,“是你?”
他未着平日锦红裘衣,连最喜欢的绣云红马靴也没穿,从头到脚都是最好隐匿进暗夜的黑衣黑靴。眉间寒意未消,身上衣裳湿了大片,不知是融合的雪水沾湿还是其它,浓重的锈腥味随他跃下靠近。
马儿踟蹰退了半步,被虞兰时勒停。他一双桃花眼沉静,与逐渐走近的人对视。
小淮现在看谁都生疑,拧起眉头看骑在马上的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由不得人不心生疑窦。
一向被他看不起的柔弱公子,几天前还总胡扯到马鬃毛,学半天学不会,此刻却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人。教人油然而生风水轮流转的荒谬感。
后来他不是自惭形秽知难而退了吗,怎么会忽然过来了这里。
如此巧合。
且今夜消息闭锁,山路皆封,为的就是以防有平民外出被卷入误伤。守山的近卫皆是跟随今安已久的老兵,黄沙场里阎罗殿上走过好几轮来回的,少有人能在重重封锁下走到这里。
除非是像那几拨早已藏匿在山中的刺客,除非是……
短暂的对话没能说到答案,因为一支从暗处射来的冷箭。
那簇冷箭目的极为明确,悍然穿破雪雾,尖啸着转瞬即掠过重重竹影,从虞兰时身后逼近,划破雪青大袖,钉至小淮面前。
就像是山顶上埋伏接连射出的那些箭簇,从山顶到山脚,从未停歇,步步紧追着他而来。
不下死手,又并杀机,围着他,逼着他,一步步退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