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深碧色
“是。”左丞应承下来,又问,“依少卿的意思,当遣谁去朝晖殿为公主讲礼?”
这本不是什么令人为难的问题,左丞不过循例一问罢了。
崔循却为此沉默片刻,才道:“挑个深谙祭礼,口齿伶俐的去就是。”
“下官亦是如此考量,”左丞心中原就已有人选,顺势道,“不若就请协律郎去吧。”
谢昭虽非在谢氏长大,但跟随在松月居士身侧学了这么些年,纵使是最严苛的人,也挑不出他仪态上的错处。
昔年被钦点为协律郎,入太常寺后,更是对诸多祭礼烂熟于心。
很符合“深谙祭礼”这项要求。
至于“口齿伶俐”,谁都知道谢三郎能言善辩,而且极有耐性,这些年就没同谁起过争执。
左丞听过这位公主大闹王家的事迹,思来想去,都觉着还是谢昭最适合这差事。
毕竟公主曾来过太常寺听琴,有些交情在,总不至于再因着一言不合,生出什么事端。
左丞扪心自问,考虑得已经极尽周全,只等少卿点头便吩咐下去。
哪知崔循并没应,反倒抬眼看向他。
左丞没明白这是何意,几乎出了层冷汗,小心翼翼道:“下官此举可是有何不妥之处?还望少卿见教。”
崔循捻着指尖,缓缓道:“协律郎是大乐署的人,自有他的职责。”
左丞哑口无言,想说些什么,对上崔循那双幽深的眼眸,又生生咽了下去。
谢昭名义上是大乐署的人没错,可太常寺忙起来,本就有各司相互借调的先例在,不算什么稀罕事。
更何况,崔循自己都将写祝词等一干事宜扔给谢昭来办!
这说辞实在站不住脚。
但就算再借他几个胆子,左丞也不敢与崔循争辩,只诺诺道:“少卿说的是,下官有欠考量。”
崔循不言不语,左丞只能揣度着,谨慎道:“下官无能。若不然,此事还是请少卿亲自来定?”
“下去吧。”
崔循不动声色,从他那张清隽却冰冷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但至少得了这么一句。左丞如蒙大赦,再不敢耽搁,立时退了出去。
一室寂静,唯有案角的错金香炉轻烟袅袅,氤氲出浅淡的梅香。
-
谢氏的酒很好,萧窈念念不忘。
适逢又落雪,她便同阳羡长公主撒娇讨了两壶,与翠微她们烤鹿肉、赏雪。
翠微不常沾酒,只饮了半盏,青禾倒是很喜欢。
这回没人扫兴阻拦,萧窈想要如少时那般,在树下堆个小老虎出来。
但这回的雪落得薄,盐粒似的,只地面一层,最后也只能勉强团出巴掌大小的小雀,放在了窗边。
在谢家时,萧窈虽喜欢,并没多饮酒。
如今在自己宫殿,没了顾忌,加之心中高兴,不知不觉就喝得多了些。
但她酒品还好,就算是醉了,也不会哭闹叫嚷,只裹着大氅坐在那里傻笑看雪。
翠微反应过来时已经有些晚了,连忙吩咐侍女去煮醒酒汤,哭笑不得地牵着她的手哄了许久,才总算将人劝进寝殿。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
萧窈这些时日心情一直不好,能叫她高兴,哪怕出格些,翠微也不认为十分不妥。
只要服了醒酒汤,明日起来身子不会难受就好。
谁也没想到,第二日一早,太常寺的人就要来了。
萧窈还未醒来,伏在枕上睡得正沉,流水似的长发散了半床。
翠微挑开帷帐看了眼,又悄无声息放下,出门向报信的六安道:“还是告诉仪官,午后再来吧。”
“怕是不成,”六安苦着脸,颤颤巍巍道,“我方才又问了,过会儿要来的是崔少卿。”
翠微脚步一顿,诧异道:“此话当真?”
六安能理解她的震惊,因为方才他从祈年殿内侍口中听到“崔少卿”三字时,反应也没比翠微好到哪去。
谁能想到呢?
这也不算什么十分隆重的事,太常寺的仪官难道就一个能用的都挑不出来,要劳动崔循亲自来走这一趟?
若是旁人,六安还能赔笑几句,请他晚些时候再过来就是。
但偏偏是崔循。
六安无奈道:“姐姐还是唤醒公主,更衣梳洗吧。”
翠微短暂衡量片刻,终于还是点点头,快步进了内室。
萧窈昨夜喝了醒酒汤才睡的,一觉醒来,倒是不觉头疼,只是依旧困得厉害。将脸埋在翠微肩上,声音绵软:“不想起……”
翠微摸了摸她的头发:“小六方才传了话,说是过会儿,太常寺那位崔少卿要亲自来朝晖殿,讲授祭礼事宜。”
“公主暂且忍耐忍耐,等人走了之后,再歇息好不好?”
翠微知道她素来不耐烦这些,原以为需要劝上许久才能行,却不料萧窈只是问了句:“你方才说,谁要来?”
翠微答:“崔少卿,崔循。”
原本困得眼皮都不愿抬的萧窈竟坐直了,看着指尖昨日新染的蔻丹,慢吞吞地笑了声:“好啊。”
第020章
起身梳洗、更衣、绾发上妆……
因知晓崔循要来,翠微吩咐下去,侍女们半点没敢耽搁,才将将在他到来之时收拾妥当。
至于朝食,自是不必想了。
“已请少卿在书房稍作等候,”翠微柔声道,“公主先吃块糕点,垫垫肚子,等人走后再正经用饭吧。”
萧窈撇了撇唇,在食盒中挑了两块还算顺眼的糕点,起身往书房去。
天色晦暗,仍有零星的雪粒飘飘洒洒。
地上积着薄薄一层,窗外她昨夜捏的那只胖乎乎的团雀仍在,并未融化。
书房的炭炉中已经烧了炭火,带着松木的清香,与热汽氤氲满室。
身着绯红官服的崔循正在等候。
他并未落座,也未曾四下打量书房的陈设,只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处,低眉敛目。
时值隆冬,衣物厚重,常人看起来总难免臃肿。
可他却不然。
身形颀长,肩宽腰窄,就这么站着时,无端令人想起挺拔的翠竹。
见到她来时,略略倾身颔首:“臣崔循,见过公主。”
他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轻慢,又不会显得有任何谄媚讨好之意。
萧窈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神情,像极了那日在谢家梅林,告诉她自己“事务繁忙”时的样子。
“少卿不必多礼,”萧窈抬了抬手,有意无意道,“你肯拨冗前来,是我该谢你才是。”
说完,并未给崔循回答的机会,行经他身侧,笑道:“少卿请吧。”
崔循低垂着的手虚攥了下,又松开。
朝晖殿的书房是后来又专程布置过,供班漪为她授课的。两张书案相距不远,一抬眼,彼此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班漪的意思。
以便能在她不由自主走神时,及时提醒。
但在崔循看来,这样的距离有些太近了。
近到他清楚地察觉到萧窈身上今日格外浓重的熏香,以及丝丝缕缕几乎微不可查的酒气。
崔循终于抬眼看向萧窈。
精致的妆容也没能遮住眉眼间的倦意,是没睡足的模样,加之那若有似无的酒气,应当是宿醉才醒。
崔循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她一手托腮,柔软衣料微微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如凝脂的小臂。手腕内侧,有一点淡淡的小痣……
是极亲近的人,才能察觉的。
崔循移开了视线,摊开竹简,其上是些于他而言早就烂熟于心的东西。
在来之前,他已经想过。
这些章程就算掰开揉碎了讲,最多也不过大半日,如果萧窈肯认真听,兴许半日就能讲完。
费不了多大功夫,亲自来这一趟也无妨。
侍女恭恭敬敬地为他奉了茶,端到萧窈面前的,则是碗乳白的酥酪。
“前两日叫人出宫采买的杏干、梅干呢?”萧窈偏过头,向翠微笑道,“还有桃酥,一并送些过来。”
钟媪在时,是不准她在书房吃这些的,还为此长篇大论过,说是口腹之欲不该太重。
后来换了班漪,并不介意这种细枝末节。
知她喜欢
,每旬休假回来,都会专程为她带樱桃糕。
如今换了崔循……
翠微揣度着,这位崔少卿应当是如钟媪那般,极重规矩之人,便不免有些犹豫。
萧窈知她在想什么,看向崔循:“为着少卿来,我今日连朝食都未曾用,如今只是想吃些小食,少卿应当不会介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