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竹碎玉 第22章

作者:深碧色 标签: 古代言情

  她声音绵软,带着些晨起的慵懒,不针锋相对、张牙舞爪时,是有些像撒娇的。

  崔循听得皱眉,垂着眼,只道:“公主自便。”

  等到一切都如萧窈的意,铺纸研墨,终于能开始讲授时,距崔循的预想已经过了不少时间。

  崔循抚过竹简,终于得以开口。

  “元日祭礼,意在祈天、祭祖,为求新岁国祚昌平,百姓和乐……”

  他声音是悦耳动听的,清清冷冷,如冰河初融。

  但语调是波澜不惊的。

  四平八稳,无论讲到什么,仿佛都不会有任何起伏。

  若是班漪来讲,就算是这样枯燥无趣的事情,依旧能讲出花来。她会在其中夹杂一些陈年旧事,讲得更细一些,更有耐性一些。

  崔循则不然。说是讲祭礼章程,就真只讲这些,一字不多,像是将竹简上的内容给她念了一遍。

  崔少卿兴许博学广识,但在萧窈看来,他实在是个无趣的人。

  不适合教书,更适合去庙里念经。

  萧窈百无聊赖地听着,起初还能打起精神,记上几笔,到后来已经逐渐麻木。

  本就浓重的困意卷土重来,加之书房中炭火烧得很旺,很暖和,很……宜睡觉。

  萧窈依旧托着腮,眼皮却已经阖上了。

  鬓边的碎发勾在脸侧,浓密的眼睫如敛起的蝶翼,红唇微抿,呼吸绵长。

  几乎是在她睡去的下一刻,崔循就已经留意到,停住了。

  按在竹简一角的手微微收紧。

  他算不得十分有耐性的人,家中弟妹偶尔有事讨教,能得三言两语,都会认认真真谨记于心。

  从没哪个人敢在他面前,如萧窈这般顽劣、懒散。

  有那么一瞬,崔循竟觉着左丞那令谢昭来讲的提议颇有道理。恐怕也只有谢潮生那样的好性子,才能对此情形淡然处之。

  在这微妙的寂静之中,萧窈身后服侍的翠微意识到不对,倾身探看,脸色一僵。

  “公主,”翠微扯了扯她的衣袖,轻声道,“可是身体不适?”

  萧窈倏地惊醒,只觉心悸。

  按着心口缓了缓,对上崔循冷淡的目光,神思回拢,才意识到当下是何处境。

  翠微还在试图为她找补:“公主昨夜未曾歇好,今晨便有不适,只是得知少卿前来,唯恐怠慢,这才勉强前来……”

  “为何不适?”崔循卷起竹简,缓缓问,“是因饮酒宿醉?”

  翠微哑然,手足无措。

  崔循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本不必抢白这一句,就算看出来,只当做不知情才好,戳穿此事毫无意义,反倒多费口舌。

  他将呼吸放缓了些,低声道:“公主既然身体不适,便罢了,改日令旁人来讲。”

  言毕,便要起身离开。

  萧窈下意识追上去,攥了一角绯红衣袖。

  崔循吃惊,连带着语气也重了些:“公主这是何意?”

  萧窈知晓此举不妥,松开手,轻声道:“我又不知今日是你要来……先前问时,你说事务繁忙,脱不开身的。”

  “纵是旁人,难道就能这般怠慢?”崔循原本已走到门口,只得停住脚步,同她分辩,“元日祭礼何其重要,公主应当心知肚明才对。若行差踏错,既枉费圣上一片苦心,于你自身亦是折损。”

  “王家之事,公主已尝到苦果,为何还不肯引以为戒。”

  他不提还好,一提,萧窈的神色也冷了下来。

  崔循将萧窈的转变看在眼里,想起她前些时日病的那一场,原本的不悦又消散许多,将手中的书简留下:“公主今日歇息,抽空一看即可,明日太常寺自会再遣仪官来讲授。”

  言下之意,也就是说他不愿再管此事。

  萧窈双手捧着那卷重重的竹简,抬眼看他:“我今日看过,若有不明白的地方,明日问你,不成吗?”

  她仰着头,杏眼澄澈,崔循几乎能从中看清自己的身影,不由得后退半步,倚了门扉。

  舌尖抵着齿列,喉头微动。

  崔循缓缓道:“能为公主解惑者,不独臣一人。”

  “那我若依旧要问你,少卿会厌烦吗?”萧窈眨了眨眼,“若是太过叨扰,我就另寻旁人。”

  叨扰,自然是有的。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过问,今日来此已经破例,不宜再被牵动心神。

  可若是将此事交由旁人来管……

  崔循细想,并不十分放心。

  旁的仪官顾忌身份,极有可能约束不了萧窈,就如班漪那般,纵容着,最后纵容出事端。

  若祭礼再出什么岔子,不独皇室颜面受损,太常寺上下这么久的忙碌也会泡汤。

  他这样想着,终于还是应道:“不会。”

第021章

  崔氏这样的世家大族,每逢年节,总是分外繁忙。

  各家各族送的年礼、前来拜会的人,还有要赴的筵席,往来交际,数不胜数。

  早几年开始,崔翁不厌其烦,便将这些悉数扔给崔循应付,自己只赴几位老友的邀约。

  饮茶清谈,对弈钓鱼,乐得清闲自在。

  崔循则任劳任怨地接过所有,忙得不可开交。

  这日午后,崔循原是要往官署去,崔翁身边的仆役却来传了话,说是老爷子请他过去喝茶。

  崔循官服都没换,径直去了别院。

  日光和煦,崔翁披着件鹤氅,在湖边的躺椅上闲坐晒太阳。

  面前架着根钓竿,身旁则是煮茶的风炉。

  崔循瞥了眼竹编鱼篓,果不其然,其中空空如也。

  他这位祖父极爱垂钓,但真到下了钩,又不肯认真,颇有种“愿者上钩”的架势。

  崔循少时陪他老人家垂钓,往往自己钓了半篓,他那里只零星一两条小鱼,最后还都放了回去,实在不知有何乐趣可言。

  崔循径直问:“祖父唤我来,是为何事?”

  “不急,先坐。”崔翁手持芭蕉小扇,扇了扇那行将熄灭的炭火,慢悠悠道,“尝尝你桓伯父令人千里迢迢送来的茶。”

  风炉另一侧也是架躺椅,崔循却只规规矩矩坐了。

  崔翁对长孙一板一眼的样子见怪不怪,瞥见他身上的朱衣,疑惑道:“我怎么记着,今日该你休沐?”

  崔循颔首:“是。但还有尚未料理的公务,不欲积压,便想去一趟。”

  “难为你了。”崔翁话虽这么说,却并没半点要替长孙分担的意思,只开门见山道,“此番寻你来,是为五郎的亲事。”

  崔循指腹抚过杯沿,沉吟道:“您先前提过,我这些时日也思量过,公主与五郎算不得良配,还是另寻世家女为妥。”

  崔翁问:“为何?”

  “前些时日王氏寿宴,您虽未亲至,但也应当有所耳闻才是。”

  崔循点到为止,并未详提。

  崔翁却笑了起来:“女郎间的玩闹罢了。王家那个四娘子倒是世家女,她行事如何?又何曾好到哪里?”

  话说到这份上,崔循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眉头微微皱起:“祖父为何突然属意公主?”

  “我倒想问,你对公主的成见从何而来?”崔翁打量着他,“你自小就从不与女郎们计较什么的。”

  崔循垂眼,沉默不语。

  崔翁饮了口茶,这才不疾不徐道:“昨日五郎得了册孤本,来我这里时,特意提了王家寿宴那日的事。言辞凿凿,说公主必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才会那般失态。”

  崔韶年纪轻,藏不住事。

  他初见萧窈那日,崔循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他那毫不遮掩的心动。

  如今他巴巴地找来孤本,又专程提及这些,崔翁又怎会不明白?

  “我虽未见过这位公主,但能叫五郎这般喜欢,总不坏。何不成全了他?”崔翁笑道,“若要他放着喜欢的,另娶旁的女郎,岂非也耽搁了人家?”

  崔循道:“您若亲自见过,便知她性情顽劣,并非贤淑之辈。”

  “那又有什么妨碍?她嫁的

  是五郎,将来不会是掌崔氏一族庶务的当家主母,也无需她撑门庭颜面。”崔翁愈发觉着惊奇,“琢玉,你对公主是否太过挑剔?”

  崔循微怔,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抿了抿唇。

  崔翁这话并没说错。

  崔韶本就是家中并不如何受重视的子弟,谁都没指望他作出什么功绩,便是吟风弄月、吃喝玩乐,也没什么妨碍。

  他要娶谁,又何须那么多计较?

  将来需要掌管一族庶务,撑起颜面的,是他崔循的夫人。

  “五郎的亲事暂且不论,等过些时日,我亲自见过公主再议。”

  “倒是琢玉,你祖母在世时属意桓家五娘,你未曾应。后来服丧守孝,蹉跎至今……”崔翁叩了叩小几,“如今孝期已过,断然没有再耽搁下去的道理,你待如何?”

  自打寄予厚望的长子剃了头发,与个不知何处来的僧人云游四海,崔翁一度伤透了心,于子孙之事上倒看得淡了许多,并不强求。

  只是前几日,老友喜得一对双生的小孙子、孙女,邀他去喝酒。看着别家子孙绕膝,一时又有些唏嘘。

  故而今日特地将崔循找来,想着一并催一催。

  但崔循的态度实在令他无奈,提及崔韶的亲事时,推三阻四,提及他自己的亲事时,缄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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