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观客
最后,她直直盯着他。
第105章 陛下
江望榆跑回先前那个花灯摊子。
老妇人正在收摊, 因年纪大了,动作迟缓,身后的架子上挂着最后一盏花灯。
“等等。”她跑过去, 抬手一指,“我要买那盏花灯。”
老人眯起眼睛, 打量她一阵, “你不就是刚才那个姑娘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回来买花灯。”她重复回答, 从荷包取出一排铜钱。
“小姑娘你可要看清楚了。”老妇人取下花灯,特意转到画了图案那一侧,“这上面画的是并蒂莲,可不能随便送人。”
江望榆看着盛开的并蒂莲, 坚定回道:“就是买这盏。”
上门的生意不做白不做,老妇人收了铜钱, 将花灯递给她。
她提起花灯准备回去, 瞥见老人还在慢腾腾地收拾摊架, 稍一犹豫,放下花灯, “阿婆,我来帮您。”
片刻钟后, 摊子和架子都收了起来, 江望榆问:“您要自己搬回去吗?”
“等会儿我儿子儿媳过来接我,他们今晚在前面摆摊卖馄饨。”老人捶捶肩膀,“姑娘,你买花灯是要送给先前那个小伙子吗?”
“嗯。”
老妇人笑得更欢:“是你的情郎吗?”
她面上微热,指腹划过花灯上面的并蒂莲,笑着点头。
“早些回去吧,别让他等急了。”
江望榆提起花灯, 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时辰渐晚,街上的游人越来越少,偶尔有人从她的身边经过,一副着急回家的模样。
旁边又经过一对有情人,年轻姑娘气呼呼道:“你骗我!说好了送我莲花灯,结果送了一盏牡丹花灯。”
“牡丹更好看,与你更相称。”年轻男子哄道,“别生我的气了,我明天再亲自做一盏莲花灯给你。”
“哼!”
“是我的错,不该骗你。”
“看你诚心认错的份上,原谅你啦。”
“需要我背你回去吗……”
两人亲昵的交谈声逐渐飘远。
江望榆没打算偷听,想起还在等自己的人,加快脚步往回走。
远远地瞧见修长挺拔的身影,她忍不住笑起来,低头看看花灯,放轻脚步,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走近后,隔着大约一丈的距离,她看见他的对面还站了一个人。
鬓边发白,衣着华贵,双手交叠,朝着他弯腰行礼,姿态恭恭敬敬,身形看上去有些眼熟。
她瞬间止步,停在原地,屏住呼吸,直直盯着他们。
弯腰行礼的那人慢慢站直,露出一张严肃板正的脸庞,依旧微微低头,像是不敢直视对面的人,视线固定在地面,甚至没有发现她的到来。
是内阁首辅郑仁远。
江望榆捏紧灯柄,指甲深深掐住掌心,尖锐刺痛逼迫她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四周静谧,郑仁远恭敬万分的奏言响起:“……前往寒舍。”
而他的声音平淡冷静,是从来没有在她的面前显露过的模样,带着一点久居高位的冷漠,恰如夜空寒星,孤高遥远,叫人不敢直视。
朕。
如此简单的一个字,溜进耳朵,无异于一颗惊雷炸响。
难怪司礼监掌印几次到观星台寻找天子,在他的面前恭敬多礼;难怪他的消息如此灵通,朝堂之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难怪他总是问她想不想进宫……桩桩件件,那些被他掩饰被她忽略的画面,清清楚楚地浮现在脑海,由不得她忘记。
双手紧绷到极致,骤然一松,花灯落地,烛火熄灭,美丽的并蒂莲陷入黑暗之中。
江望榆直直盯着他,像是第一天认识他,如同在看陌生人一般。
寒意蔓延,冷得她浑身战栗,声音发抖:“臣江望榆恭请陛下圣安。”
她回想学过的面圣礼仪,缓缓屈膝,刚弯下一点,手臂被人扶住。
掌心宽厚温暖,曾经无数次握住她的手。
“阿榆。”他牢牢捧住她的手肘,让她重新站直,“不要这样。”
“不要哪样?臣愚笨,还请陛下直言。”
江望榆用尽全身力气甩开他的手,连连往后倒退,拉开一长段距离,紧咬牙关,与他遥遥相望,如同隔着不可跨越的银河。
贺枢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闭了闭眼,“阿榆,你愿意听我解释吗?”
他试着往前走了两三步,见她停在原地没动,连忙大步跨到她
的面前,仅剩一臂距离。
“除了真实姓名与身份,我没有再隐瞒你任何事情。”
“上何有兮人不测,积清寥兮成元极。”江望榆笑了一下,“元极,寓意为天,难怪陛下说最喜欢的星星是……天枢星。”
她明明在笑,眼睛里却隔着一层蒙雾,澄净星光破碎。
贺枢心尖一颤,拉起她的手,见她没有甩开,轻轻揽住她的肩背,低声道:“对不起,是我不该欺骗你,我原本想明日正式拜访的时候,告诉你真相。”
她既不说话,也不挣扎,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怀里,给他一种什么都没有发生的错觉。
但贺枢知道以她的性子,这样不吵不闹反倒说明她更生气,他情愿她现在与他吵一架,直接将误会矛盾吵出来。
“陛下抱够了吗?”她语气平平,“夜已深,臣该回家了。”
贺枢一顿,不得不松开手,“我送你回去,不要让伯母和令兄担心。”
江望榆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视线交汇的一刹那,又迅速转身避开,不再理会,闷头往前走。
贺枢深深注视她纤细高挑的背影,保持五六步的距离,跟在她的身后。
已到子时,街边铺子关门了,外出游玩的行人已经归家,路上只有她和他一前一后两道影子。
路还是来的时候那一条,却不像来时那般携手并肩而行。
经过一个巷口时,走在前面的江望榆脚步一顿,也只是一顿,随即继续大步朝前。
贺枢瞥了一眼,想起在小巷角落的甜蜜,抿了抿唇,依旧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一路沉默地走回江家所在的路口,贺枢看着她坚决不回头的背影,终于追上去,拉住她的手肘。
“阿榆,你愿意再听我说一些话吗?”
江望榆没有动。
“五岁那年我病重,皇考给我起了道号,第一次愿意像一位父亲一样抱着我,带我去了刚刚建好的观星台,那是在五月二十日。”
贺枢略加了一分力气,尝试拉着她往后转身,感受到她朝相反方向使劲,当即停下动作。
“去年五月京城接连大雨,韦谦彦上奏说我有些政事做的不好,我有点烦躁,就想去观星台看看,然后遇到了你。”
他转到她的面前,纵使她刻意避开,仍然注视她的眼睛。
“阴差阳错,我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情,是我做的不对,可是阿榆,我一直很庆幸那天夜里去了观星台,能遇到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江望榆终于抬起头,看向贺枢。
入朝为官已有两年多,她不怎么与人多来往,也从别人那里听过一些关于当今圣上的经历。
先帝求仙问道,太后吃斋念佛,今上八岁登基,高居御座之上,自从太后七年前崩逝后,偌大的皇宫更空寥,与天子异母的两位长公主早已出嫁,甚少进宫。
江望榆别开头,不再看他,“我要回家了,你注意……”
她忽然顿住,纵使宵禁了又何妨,天子一句吩咐,哪里有人敢阻拦。
剩下的话咽回腹中,她径直越过贺枢,闷头冲到院门口,一点都不曾回头。
贺枢站在原地,看到江朔华出来开门,面带疑惑地看过来,随即被她推回去,锁紧院门。
确保她安全回到家,他闭上眼睛,任由寒风拂面,平复心绪,缓步往回走。
走出巷口,贺枢看见等在前方不远处的郑仁远。
“我和她之间的事情,任何人都不能插手。”
天子投来的目光平静,语气平淡,说的话不长,郑仁远却背后渗出一丝冷汗,听出天子话里的警告。
先前他不慎撞见两人,导致那位江姑娘识破天子的身份,甚至可能破坏了皇帝的安排。
天子在警告他不能为了脱罪而去打扰江家,更不能向其他朝臣泄露一字半句。
“臣遵旨。”郑仁远深深弯腰,“臣亦会叮嘱内子,绝对不会多言,万请陛下放心。”
说完,郑仁远双手奉上一盏花灯,等天子拿起来,再深深作揖行礼,沉默离开。
贺枢不顾脏污,手指按在灯面的并蒂莲,指尖细细描摹花瓣。
回到在宫外买的宅子时,他还抱着花灯,径直走进屋里。
“陛下。”曹平昨天傍晚时分就到了宅子,听见声响出来相迎,脸上挂着笑容,“送去江家的礼物……”
话未说完,曹平瞥见天子过分平静的脸色,又见天子怀抱一盏烂了的花灯,立刻低头,不敢再说话。
贺枢捧住花灯,往里面看了看,用的骨架不算特别好,被摔在地面,有两根木架很轻易就断了。
“找人修好。”
曹平接过花灯,小心翼翼地捧住,观察皇帝的神情,想到放在厢房那一堆礼物,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陛下,天亮之后,是否还要去江家?”
久久无声,久到曹平以为等不到答案时,天子平静的声音响起,打破满室沉默。
“自然要去,还是按照之前的安排,只不过你先回宫把大橘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