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多令
武宋点头说了知道,随后将手里头的银子送了过去,开口前不好意思地笑了几声:“当初我与夫君还担心您是个江湖骗子,不敢十二分信任您,现在想想倒是我们眼界太狭窄了。”
话说完更不好意思了,陡的一片红晕飞上两腮来。
听了这话,王仲满自嘲笑了一下,眼里有了悲伤之色,他没有接过全部的银子:“我不讲情面,看起来确实像骗子,人人都有难处,远离故土到了你们此处过生活也是不得已,你们汉人不是有一句话不是说钱财乃身外之物?我敢说,这句话定不是从穷困潦倒时的人口中说出来的。”
第一次看到王仲满流露出悲伤之色,武宋一时慌了神,想说些什么委婉动听的话,但话才到口角,他就恢复了往日的冷漠。
如此,这时候再说方才的话题就是没有眼色了。
王仲满没有逗留太久,他似乎格外忙碌,总是匆匆来又匆匆离去的。
他给武宋留了十两,足以让一家三口回苏州的路上不受穷,回到苏州也不必三餐遗两餐,与西北风过日子。
“我方才是不是说错话了?他好像不大高兴。”武宋懊恼,看着手里的十两自言自语。
萧淮时欲言又止:“是他有难言之隐,武娘子的话只是让他想到了一些难过的事罢了。”
“难言之隐?”萧淮时似乎知道什么,武宋转了头,欲问其中。
“前几日我听祖母说他本应该进广惠司里当回回医的,但在广惠司里,为那些贵人治病时一旦失败,就落得个全家处死的下场,他的妻家就遇到了这种不幸之事,妻家出事以后他也受累了,只能在大都里当个寻常的回回医,但因妻子的身份不寻常,算是半个罪人,日子过得并不好,有一顿没一顿的,本想回到故土去当个寻常百姓,可一回去妻子就被抓去当了贱奴,想要换回妻子的自由之身,只能用银子来换了,前些时候好不容易攒了一笔银子,却又被盗贼盗了去……”这种事儿不宜说太清楚明白,说太明白和嚼舌根的人一样了,萧淮时说道,“他本身也是古怪之人,怪可怕的,总之武娘子没有说错什么话。”
“原是这般。”武宋听完,为别人的不幸而心头隐隐作痛。
“祖母说他不喜欢提自己的事儿。”萧淮时不想说太多,可是说完发现自己还是多嘴多舌了,忍不住给了自己的嘴巴两巴掌,“武娘子下次见了他要装作不知道才好。”
“好,我不会说的。”武宋记下了,默默将此事吞进肚子里。
“那武娘子,喜悦妹妹今天能陪我读书吗?”一想到颜喜悦将痊愈,萧淮时又高兴了。
“可以是可以,但不能太久,她待会儿要睡觉。”
“我知道了!”
王仲满走后不久,颜九儒怀里揣着小老虎翻窗而入,不知遇到了什么事儿,他的嘴唇变得又白又紫,还不住颤抖,脸色是青白之色,翻窗之后两条腿偏偏倒倒根本站不住一点。
武宋看着不对劲,上前去摸他的脸颊,一连三问:“怎么了?外头太冷了?怎么抖成这样子?”
“不、不是的。”颜九儒放下小老虎,抓着武宋的手臂一副急泪道,“娘子……怎么办,我闯祸了……我好像害了小老虎的阿娘,都是我太冲动了。”
说完,他不争气流下两行泪水。
泪水温热,滑过冰凉的脸颊时像长满了刺,刺得肌肤痛痛麻麻的。
“你慢慢和我说。”武宋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替颜九儒擦去脸上的泪水后安慰了一阵,“不哭了不哭了。”
可颜九儒像是闯了祸的孩子,眼泪根本止不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红了眼眶,哭到后面还直跺脚,对自己的脑门一阵敲:“那天我去救娘子时因为气恼,还了本形吓唬那对狗男女,狗男女被抓走后不停说自己遇到虎袭了,这事儿便传开了,闹得大都里的人人心惶惶,于是朝廷就派人去都外的山头里寻找老虎的踪迹,结果真寻到了一只带着崽子的老虎……”
说到这儿,他颤抖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地上舔爪子的小老虎:“就、就是这只小老虎的阿娘,其实不只一只小老虎的,只是在打斗过程中,其它几只小老虎不小心被打死了,小老虎的阿娘是被赶到这边的山头的,身上有许多伤,好不容易寻到一处避乖之地,却因我受了无妄之灾,被人捉了去,我听市曹里的人说,那老虎实在凶猛,驯服不得,怕是要被活活打死了。都是我不好,娘子,我该怎么办,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而起。”
第129章
颜九儒方才去山里头瞧了一眼情况,因下了一场大雪,血气和血迹已然减淡得肉眼看不见、鼻内嗅不到了,只在在近河边的地方看到一些血迹。
小老虎到了山里以后或许是想到了昨日的事情,哀伤地嗷嗷叫了几声,转成人言,不过是在叫唤回不来的阿娘与兄弟姐妹。
除了血迹,颜九儒还在不远处发现了一只小老虎的尸体。
那是一掌就能捧起来的小老虎,它藏在巨石缝下,躲过了被打死剥皮的结局,却没逃过被活活冻死的劫数。
没成精以前,面前有死去的老虎颜九儒并不会为其伤心落泪,弱肉强食、物竞天择,这都是刻板的自然之则。
如何死、活多长都是天意,与其无用地伤心难过,做个无起解之兽,不如好好从中吸取教训,才能让自己的命活得长一些。
但当人当久了,也会有怜悯之心。
僵硬的尸体,刺鼻的血腥味,让颜九儒眼眶一热一湿,他强忍落泪,将小老虎亲手掩埋以后,如要将上了断头台,心里受热,一步一步挑着走回到武宋身边。
一山不容二虎,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母老虎带着孩子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头好不容易找到此处,以为终于能度过艰难冬日了,却真正的祸患才开始。
武宋听完事情颠末,眼眶先红:“事款则圆,先不哭。那、那你知道大老虎关在何处了?”
“说是被关在了教场里了。”颜九儒出的声音细微地颤抖着,难过得事不有余,“娘子,我要去救她。”
“教场……”武宋如遭雷击,呆呆重复着教场二字。
偏偏是教场。
教场是练兵之地,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凶猛的蒙古兵马,管是人还是猛兽,武艺多高,单枪匹马闯入总不可能会安然无恙出来。
若被老虎是体型小巧之兽,尚能避人耳目潜入救之,可它们是体型巨大之物啊。
颜九儒将所有的错都揽在身上,但若不是因为她,颜九儒不会露出本形来,这件事她也有责任,武宋声音低下:“颜九儒,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的吧。”
“我知道的娘子。”颜九儒一面擦眼泪,一面含愧说道,“我知道危险,可是我不能作壁上观,即使最后失败,我也要去。”
“对不起,如果当时我小心一些就好了。”武宋紧了拳头,她在这个时候帮不上一点忙,嘴上也说了没力气的话。
原以为所有难事都过去了,不想一事结束一事又起,没完没了。
“不是娘子的错。”颜九儒捧着武宋的脸颊,自知此去凶多吉少,也不宽皮说话了,“若之后我周全不得娘子和喜悦了,娘子不、不要怪我无能,回到桃花坞好好过日子,若遇到比我还好看的郎君,和他在一起消遣岁月也好的。”
“你瞎说什么。”武宋假装气恼掐了一把颜九儒的手臂,“你不回来,以后谁教喜悦认字号、写顺朱儿、习窗课?喜悦日后问起爹爹去何处了,我要如何作答?喜悦是你带回来的,如今只让我一个人管着,你倒是自由了。什么和俏郎君消遣岁月,我们家里家外没些体面,回了桃花坞里和那些等米下锅的人没甚区别。”
起初辞色是严肃气恼的,气恼颜九儒把话说得不动听,但话说到后头,所有的伪装都在眼泪落下以后卸得干净了。
“……总之你要回来,我给你做猫食吃。”
颜九儒手掌捏住修长的脖颈,手腕一使劲儿,就把那粉额摁进胸腔里了,他没有回答好还是不好,静静感受着怀中人的气息,许久后转了一个话题,试图打碎这沉闷的气氛:“其实我瞒着娘子一件事儿。”
“不会是你在外另有妻室吧?”武宋识趣,顺着新话题打了趣。
“才不是呢。”换做以前,颜九儒会梗着脖颈,气呼呼反驳一回,但今日他的反驳温柔无害,“我就是想说那刘公子,哦,也就是喜悦口中那位小哥哥的舅舅,他喜欢娘子许久了。”
“刘公子?怎么这么说?”武宋不知此事,听了这话后心里惊跳,她和刘奎关系融洽,刘奎常照拂她的生意,偶尔关照她的生活,但不曾逾矩,她只当他是心肠火热的君子而已,从未往别处想过。
不过她记得当初颜九儒从刘家回来以后心情不美,就连夜间欢好时都少了温存。
问到这个,颜九儒脸上讪讪的:“当初喜悦受打后我去问刘家的梅香,遇到了刘公子,冷嘲热讽我一番,说我不能让娘子当个闲邀邀、饭来张口的院君,不能为一丈夫也,他那辞色分明是妒忌了……好吧,虽然他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别是你胡扯的淡话吧。”武宋不大相信。
“这天下可没有如此巧合的事儿。”颜九儒嘟囔了一句,“那萧淮时早我们一步到大都里来,还请我们住到这儿,不收一点房费,定是刘公子授意安排的。娘子也看得出来我其实不大待见萧淮时,一呢是因为刘公子的缘故,二是因为……”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先是哀怨一阵,后来便妥协似的把气叹出:“是因为那萧淮时喜欢我们喜悦!呵,年纪不大,想法倒是花里胡哨的害人心烦躁,我一想到喜悦以后要被他拐走,那心里可就不高兴了。不过话说回来,萧淮时人品端正,长得也不赖,若以后喜悦也喜欢他,倒也算是一桩好姻缘了。刘公子也是……诶,其实都是好人吧。”
颜九儒的话越说越远,远到把颜喜悦的终身大事都给想好了,武宋越听心越慌,想得越远,他赴死的想法便越坚定。
“这时候你提起这些来是什么意思?”她这一回是真的生气了,跺跺脚,从颜九儒怀里挣脱出来,“你这是一点向生的念头都没有了?你是不是觉着将这些事口头安排好后心里就能赤波波的了?如果是这般,你这一次去教场不过是在逞英雄,颜九儒,这回的事儿是因我而起,若你不能回来,我就算当了院君又怎能安心过日子?喜悦知道真相后又会如何想自己?”
“我知道这个时候说这些没什么用处,我也不能阻止你去,只是我希望你不要……不要这样赤波波离开,这样离开就算有回来的希望,你也回不来了。”
第130章
颜九儒要离开的事情,武宋没有告诉颜喜悦,是以,颜喜悦夜间没有看到爹爹时疑惑了好一阵,疑惑之际,心里头也不大舒服:“阿娘,爹爹去哪儿了?”
“爹爹……”颜九儒是在日头西沉以前离开的,没有用晚膳,至今已离开近一个半时辰了,这一个半时辰里武宋惶惶不安不到极点,见颜喜悦问起,她缓了一口气才回道,“爹爹有事,今晚不回来了。”
“落梅也不在呢。”颜喜悦心不在焉坐在榻沿上晃了晃腿,她连爹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这还是第一次,以前离开不管多久,爹爹都会和自己道别的。
想到这里,她的小脸皱了起来。
昨日出现的小老虎睡在墙角里,烛光的晃动没有打扰它的美梦。
“嗯,你爹爹说一个人太无聊了,所以让落梅陪着。”武宋给颜喜悦擦了脸,嘴上接话,“睡吧喜悦,明日……明日爹爹应当就回来了。”
颜喜悦躺到小榻后没有睡意,她偏头小心翼翼地问道:“今晚我能和阿娘一起睡吗?”
“好。”武宋明知今晚自己不会有睡意,但还是答应了颜喜悦的要求,她随意擦拭了手脚,便掀开一角被褥,躺到颜喜悦的身边。
颜喜悦到底还小,虽有疑惑和不安,但时辰一到,不想睡眼皮就沉沉合上了。
因为身边有阿娘在,即使不安,睡梦也香甜。
武宋睡不着,一夜数起,睁着眼睛至宵深时分才有了一点睡意。
但只睡了不到片刻就醒了,揉开睡眼,见外头的天还是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她披衣起身,走到窗边叩齿祈祷。
这一次起身后再也睡不着,心甚烦闷,夜色尚黑,她也不好到外头去消闷,只能推开一点窗子,坐在一旁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鸡鸣一声,天边翻出一点鱼肚白,颜喜悦犹困,翻了个身继续睡。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颜九儒是成还是败,结果已定,武宋心忒忒,明明夜间抓耳挠腮想知道结果,但见天边的亮光,又忽然害怕听到有关老虎的事儿了,她在屋内踌躇逗留,直到天井下有脚步声响起,才青白着一张脸撩帘而出。
天井下走动的人是小桃红,这屋里只有她一个伺候人的姑娘,她早早起来是想扫去天井下的积雪。
昨夜又是一场大雪。
见武宋出来,小桃红倒是觉得意外,这天还没完全亮起,怎么武宋就为容好了?
“我来帮你。”武宋拿起扫帚扫雪。
小桃红四肢勤奋,粗活还是精细的活都能做好,她也不怕苦累,扫雪这种事儿一件小事儿而已,怎么能让客人帮忙。
她连忙阻止武宋,抢夺扫帚时碰到了冰冷的手指,垂眼一看,关节处已经通红有色了:“武娘子客气了,这是我应当做的事情,天色还早,武娘子不如再回去睡一会儿。”
“我睡不着。”武宋蜗牛回壳一样,袖起冻僵的十指,“昨夜喜悦说想吃冰雪冷元子,我、我去给她买,若待会儿她醒来,还请你转告一声,就说我去买些东西,这个天怪冷的,让她不要出门玩耍了。”
日头未出,站在雪上寒气倍增,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穿得厚实,可裸在袖外的指头经风一吹就如同沾了冰水,没一会儿便失去了知觉,即使回到袖内也是僵硬冰冷的。
这会儿就去市曹里买冰雪冷元子?冰雪冷元子可不是早膳所吃的东西,市曹上虽有几家浮铺在卖,不过都是午后才有。
想到昨日就没有再见到颜九儒了,小桃红意识到武宋有事要出门,思索一番后没有好奇多问什么:“武娘子放心,颜茶茶在这儿不会有什么事的。”
“谢谢。”武宋微微低眉道了谢。
时辰早,在去市曹道途中没有碰到什么人,武宋一路上自己吓自己,缩肩低颈,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不好的结果,所以惊恐万状,脚下是一步一步拖着走的,又披着一身白色的斗篷,在蒙蒙的雪天下显得异常诡异,好似只着急避光的阴质。
少有的几个路人被她那浑浑噩噩的模样吓得大气不敢闯,直往旁边躲避。
走到市曹,武宋闻到食物之味有些头晕眼花,肚子也在之后咕咕叫了几声,一夜未睡,冒着风雪走了两、三刻,此时又冷又的饿,怕自己撑不住晕倒在地,她到蒸作铺前买了两个馒头充饥,并趁机问老板:“诶,我听说前些时候抓了只大老虎,如今那大老虎下场如何?”
“说是要杀了。”天色早,蒸作铺前没有多少人,老板是汉人儿,见武宋也是汉人儿,态度格外亲切,颇有闲暇和她聊起老虎的事儿,“本是想驯服了当成坐骑,可那老虎是只母老虎,又亲眼见自己的崽子在面前死去,哪能被驯服,被抓住时还咬死了好几个人呢,这种老虎不杀了,以后也会回来害人性命。”
“那、那已经杀了吗?”武宋一点一点询问,不敢直接问颜九儒的事儿。
“好像昨日是要杀的。”老板说这话时鬼鬼祟祟的,轮眼看了四周,发现没有官兵才继续说,“老虎啊,好像出了点岔子,我听说那母老虎好像被另一只忽然出现的老虎救出去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这要是真的啊,传出来了定会引起不小的恐慌。”
武宋一听,不由喜极而泣,可对不知情的百姓来说,听见伤人的老虎逃走了却露出笑容来实在可以,她佯装有风沙入了眼,低下了头颅敛去脸上的喜色:“这、这是真是假?两只老虎都安然无恙从教场里逃走了?这应当不能吧……不会是无根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