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羽摘雕弓
推开窗,外面是一张粉白的小娘子的脸,一见她就急道:“六娘, 给你送了那么多信,为何不回我?我翻墙过来, 把脚都崴了。”
群青认出眼前这个少女是中书令之女蔚然。前些日子自己大闹宴席, 蔚然主动走出来拉住她问东问西,还说要与她相交。可自己被时玉鸣拉走了, 未及多说一句话。
“什么信?我没收到。”群青道。
蔚然脸上浮现些许疑惑:“我给了你阿兄,还有一次,在门口遇着你阿爷, 他说会转交给你的。”
见群青茫然, 蔚然歪头试探:“还有一些其他的小娘子小郎君给你递过帖子——都没有收到吗?”
群青分不清她是否在说笑,只望向她的脚:“你坐车来的吗,脚不要紧吧?”
“什么坐车, 你不知道吗?”蔚然失笑,“我家宅邸就在你家旁边不远处呀。我早知时家有个小娘子,可是竟一次也没碰见过。上一次宴席才头一回见你露面,原来不哑不瞎, 脸上也没有痦子, 伶伶俐俐的, 为何从不见人呢?”
蔚然说了这样多, 群青想反驳, 竟无话可说。
从记事起至十一岁, 她的活动范围便是这座宅子和前后的庭院。一切衣衫水粉皆由父母置办,唯一见过的人是上门来做客的林瑜嘉,以至于不识邻家的蔚然。
白日在绣房度过, 夜里则与书卷为伴。她也曾问过父母书中的东西市长什么样子,阿娘说她身体弱,人又笨,恐失仪惹人耻笑,等长大成了婚,就能自己去看了。
群青以为所有的小娘子都是这样长大的,直至看见风尘仆仆的蔚然和手上的帷帽,她分明就是一个特例。还有她提到的,什么请帖和信件。
一种异样的情绪在胸中盘旋,对眼前这安全舒适的闺房,群青忽然觉出几分陌生。然她毕竟不傻,道:“下次你过来,直接把信夹在我的窗棂边……”
群青话未说完,两人一同听见了门响,蔚然迅速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压在窗棂下便跑。
跑了老远,又转过身来小声嘱咐道:“你会不会看?用米汤!”
阿娘端着午饭进来,群青刚好把窗户关紧。她感觉到阿娘站在身后注视着她。
她压下心跳,尽量无事地转过身,那张纸笺却不慎从袖中飘落在她脚边。
群青心一沉,朱英抢先一步拿起了纸笺,眉宇间有几分凌厉。
然而,她正反瞧了瞧,一字没有,不过是一张白纸。
群青安静而小心地瞧了阿娘一眼。
朱英的性格冷淡,但若生起气来,却有一种寒浸浸的骇人。她与所有的孩童一样,不怕母亲对她大发脾气,却怕母亲散发出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好像一靠近她,就会被她毫不留情地推开。
阿娘把白纸轻轻地搁在她妆台上,又叹气着整了下梳子与香粉的位置,似乎方才那一瞬的凌厉,只是群青的错觉。
阿娘端来的木盘中放着青菜、烧鸡和蛋花汤,香气扑鼻。群青没有碰碗筷,却先拿起木盘上的瓷瓶,拔开塞子嗅了嗅,道:“青行,玫瑰,桂皮,小茴香。”
朱英含笑点点头,又从袖中变出另一瓶给她嗅,群青道:“蝉蜕,蒲公英。”
“不全,”朱英满含期许地望着她,“再想想。”
群青嗅到了兽血的气味。
这味道让她有些反胃。
她几乎已习惯母女二人饭前的游戏,朱英时不时地变出新鲜调配的药汤来考验她的医理。诊脉、包扎、急救之术,更在不知不觉间娴熟之极。可她似乎从来没有问过阿娘,她学会这些是为了做什么。又忘了问蔚然,其他的小娘子是不是也有这样这样的游戏。
抬眼,对上朱英充满期待的眼睛。
群青倒出些在小勺上,饮进口中。原来小时候,如果她闻不出来,就会倒出一些来尝,朱英从不阻止。
入口的药苦极。
她应该是很能忍的,她应该已经学会在很难受的时候对着阿娘微笑。
然而她已经忘记,自己是否在什么地方吃过了甜,以至再也忍受不了这种苦味,一下子吐在了帕子中,抬眼道:“阿娘,我想先吃饭,可以吗?”
许是少女的眸子太黑太亮,朱英微有讶异,却未再多言,收起瓷瓶道:“你一定饿了,快吃吧。”
饭已经有些凉了。
群青三两下吃完了饭,又鼓足勇气道:“阿娘,我想出去玩,去蔚然家里拜访。”
这下子,原本在铺床的朱英蓦地转过身:“见你生病,就没叫你去绣房,已让你在房内歇了好几日,没想到你这样懒怠,吃个饭还要与我拿乔;当年我若像你这般作风,早被掌教娘子赶出宫了!你诗书绣工本就落于人后,这就要出去抛头露面,不怕旁人笑话吗?”
“我的绣工并没有生疏。”群青难得反驳。
“这就是你绣的玩意儿?”朱英摸出她放在枕下的刺绣,看了一眼,掰成两截,“不够看的!”
不,不是的。
绣盘飘落而下,怒火沉浮之间,有道柔和的女声出现在群青的脑海中:后来你已经知道,其实你做得已经够好,已经胜过大多数人。勿要愤怒,勿要生疑,勿要恐惧,勿要困住自己。
“阿娘骗我,其实我已经胜过大多数人了!”她就这样脱口而出。
朱英似乎被她的话惊了一跳,面上出现了一瞬的空白,旋即眼中涌出了几分哀愁:“阿娘的苦心,你现在不懂,将来就知道了。”
“阿娘……”群青顿时有些后悔自己的所为。
“你不是想要阿娘吗?”朱英着长裙挽披帛,面孔如年轻时一般冷淡皙白,像是被她的话所刺伤,幽幽地说,“青青,你不是一直在寻我吗?为何不在我的庇护下好好地生活,总是想要向外跑呢。”
少女抱住了她,投入那个冰冷而安慰的怀抱,怕一松手,阿娘便会消失。朱英却把她轻轻地扯开:“你自己好好地想想吧。”
她施施然转身闭门,留群青在一室寂静中。
几乎如牢狱一般封闭的寂静,隔绝了窗外细密的雨声。
她不知道外面是怎样的世界。
群青捡起了那张白纸,用筷子蘸了蘸碗里米汤,涂在白纸上。
片刻之后,上面果然现出了墨迹。
这是一张请帖,蔚然请她赴六日后林家娘子的生日宴,无疑她去不了。但幸好蔚然怕她丢人,还以工笔画出了仕女着装,原来外面的小娘子赴宴,是这样的打扮。
群青新奇地盯着墨线仕女的头饰,不经意弯起嘴唇。
就算不能出门,不影响她拉开抽屉,对镜如图上一般打扮。
然而她刚拉开抽屉,目色一凝。
暗格内有一朵红花,鲜妍如血。
群青几乎惊恐失措。因为她从来不戴红花。平日父母置办着装,皆以淡色简朴为主,一切娇艳似乎成了禁词,与她绝缘。
她不知道这朵红花是从何而来,可它确实出现在此处,灼灼而开。群青应该将它丢出去,但她握住它时,却觉得心跳格外地激烈。
没有人不喜欢这般强烈的色彩。
她也不例外。
她如犯错般把它攥在了手心,直攥得手心生出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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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这真的有用吗?”狷素望着络绎被抬入厢房的香炉和菩萨像,“大人从前不是不信这一套的吗?”
“他不信他还做佛门弟子?”竹素道,“都到什么时候了,这么久不醒,怎么样都得试试才甘心。”
狷素还欲开口,竹素拽了拽他,二人一同进去帮忙将碍事的屏风抬出去。
最恐惧的莫过于那名侍女:“那失魂症的说法,只是奴婢老家的传说,都怪奴婢多嘴,奴婢知错了。”
“你怕什么,某不会治你罪的。”陆华亭已沐浴更衣,于金盆内洗净双手,平静望向她,“你看,接下来还要如何做?”
“点……三炷香,敬了救苦就难观世音菩萨,挨个进来叫夫人的名讳就是了,若夫人的魂魄迷路了,就能叫回来了。”侍女跪下道。
竹素与狷素对视一眼,唤了屋内婢女们出门,排好队,一个一个进屋来,敬香唤人。
陆华亭立在一旁,听着耳边高低错落的“夫人”,他望着门外的日光渐渐偏西,眼见那长长的队伍越截越短。忽然他道:“行了。”
“都出去。”他说着,将大门掩上。
厢房内十分静默,只剩他们二人。
陆华亭拿起三炷香正要点,忽然迟疑了,望向菩萨像。
他这般弑父弑师,身怀大罪孽之人,是否会令菩萨迁怒于群青。
半晌,竟生出从未有过的犹疑恐惧之意,把将香放了回去。他站定片刻,撩摆跪拜,行罪人大礼。
这才起身,凝眸注视着群青的脸。
“群青。”他唤道,“娘子。”
“六娘。”
“青青。”
“……”
他垂睫,抚住她的肩膀,微微启唇,“时谕青。”
“时谕青。”
“时谕青。”
-
“时谕青。”
风雨之中,绣房窗外,群青蓦地把手中银针插在绣布上。
黑暗之中,她只怀疑自己独自待得太久,出现了幻觉。
不会有人此时来找她,因为她本也不认识什么人。
但她清晰地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那声音穿过了雨声,十分的执拗。
群青坐定许久,爬起来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少年。
他通身布衣都被雨水打湿了,垂髫黑发贴在脸上,但一双漆黑的眸子却直勾勾地望着她。他有一张如风雅逸,如雪冷诮的脸,嘴角却微微向下,像是有些不快。
群青自出生以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不免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你是谁?”
“时谕青,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你未来的郎君。”少年唇边的不快更甚,雨水不断地顺着他的下颌滴下。
群青仰头看了少年半晌,确认自己不认识他,她迟疑道,“婚约……林瑜嘉变样了?”
少年面上变色,看瞳中神情似是恼了:“我不是林瑜嘉。好好看看我是谁。”
群青闻言,大胆地盯着他的脸,又好奇地打量他的衣裳和鞋子。他的衣裳破旧,一双鞋子更是几乎磨破,陷在污泥中,令她生出了恻隐之心:“你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少年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脚下,答道:“我踏过半个河山,走了很远的路,走了很多年,才找到你的。”
群青知道了,他是那朵多出来的红花,是精怪化人,是梦中奇遇,于她几乎封闭的少女时代不可能遇到的人,她很高兴见到他。
她从袖中拿出那朵红花,问他:“这是你的东西吗?”
少年勾唇:“你果然记得啊。这是我送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