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羽摘雕弓
云州!
纵是做了心理准备,群青还是如被敲一重锤。她原想着陆华亭顶多是在诏狱,或者被关在别的什么地方,但未想他直接去了战场。
上一世圣临四年,南楚利用叛军从云州生乱,最后整个云州都陷了。禅师带人杀云州刺史,攻下金陵邑,预备顺着水路剑指长安。李焕一怒之下,要带兵亲征。然后才是他二人的相见与死亡。
战火再燃,是这一世两人都不想看到的,若能转圜,当全力阻止。但群青没想到这次事情发展得这么快,几乎不给她反应的时间。
陆华亭应该很清楚云州的结局。
难道他觉得以一己之力,可以扭转整个战局?
狷素不知道群青的脸色为何变得苍白,只听她问:“南楚发兵多少人?”
“听说有六七万,还有叛军一两千。”
“金陵邑现在是谁在守?”
“云州刺史已殉职,现在是丹阳公主自己的兵力和刺史府的残部在抵抗,大人和武骑将军还带了一千精卫,加起来共四五千人。”
群青的心在下陷。
金戈铁马,骨肉破损之声,似响在耳边。
“我倒问你,四五千人怎么守住七万人攻城?”
事实听在耳中很残忍。虽多了丹阳公主和刺史府的人,可是也没有比上一世好多少。那一千精卫,对比南楚大军,更是少得可怜。
“属下等劝得嘴皮子都磨破了,可是……”狷素哽咽道,“大人就是说不必担心,他想办法。他说这次北境战场有凌云将军相助,目下捷报连连,不至使云州陷入无援之境。只要一鼓作气把北戎人打出关了,兵力就能回援云州,所以只要拖住时间,就可以取胜。”
北境战场确实是大变数,这一变数,给群青心中添了一丝慰藉。
可是这其中,不确定的因素还是太多,终究令她心中惴惴,无法那么乐观。
那毕竟是战场。
总是向天赌运,难道每一次都会赢?
“你家大人一劳累就发病。”群青道,“这样贸然地去,为何不拦住他?”
“其实夫人中毒那段时日,大人发作就已经很频繁。”狷素说,“大人让竹素寻来玉沸丹。”
“玉沸丹?”群青愕然,玉沸丹中含未麻,此等害人之物,难道不应已被销毁了吗?
“大人说,玉沸丹可以镇压相思引之毒,废太子当日便是如此得以焕发精神,策马进长安,所以,到不得已之时,可以用玉沸丹支撑身体……”
玉沸丹当然不能治病。只是未麻与相思引之毒同根同源,所谓“镇压”之效,不过饮鸩止渴而已。
“大人说,娘子您欲做绯衣使换回阿娘,等您养好身体,正好战局平稳,届时他写信接您过去,同游云州。”群青几乎能想象出陆华亭的语气。
“从前不知您阿娘另有身份,如今知道了,他更不能让您于仁孝之间两难,弑父之事他已经做过,已然无惧……夫人夫人,您不能去!”群青骤然站起,狷素骇得一把箍住她。
“我现在去有什么用?松开我,我不去。”群青走到案前,对着铺陈于面前的白宣纸,神色冷凝,思虑许久,把笔拿在手中,“我问你,信能送到云州?”
狷素道:“能。”
“帮我送信。”她垂眸蘸墨,在白纸上写下一行字,“每日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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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时间,转瞬即过。
广阔的天穹之下,残阳如血。
金陵邑城楼高耸,青砖上,黑褐血渍已凝成锈痂,城垛上插着无数断箭,满地横七竖八的尸首早已被薄冰覆盖,血肉模糊。
陆华亭立在城楼向下看,南楚玄甲军如黑蚁覆野,云雾中点点赤旗,更如毒蛇吐信。
黑云压城,莫过如是。
就连寂静凝滞的空气中,都是狼烟和血腥混合的味道。
“司马,你吃些东西吧,刚烤的炊饼。”武骑将军拿油纸包了炊饼和羊腿。
见陆华亭未置一词,他把吃的悄然放在竹素怀里,错身离开了。
竹素道:“大人这两日都没怎么合眼,要不去铺屋休息一下,已经铺好了毛毡。”
陆华亭道:“那他们突然攻来了你来守。”
竹素登时不敢再言语。
几日之内,凌云诺就令人猛攻过两次,一开始声势极为狂暴,只恨不能一口吃下这小小一座城。最厉害的时候,整个城楼都在剧烈地震颤,天地间回荡着嘶声的喊杀。
奈何金陵邑的城楼,是前代君主炫耀帝王威仪所建,用精致石料构筑,城壁砖石被打磨得光滑平整,钩不住、架打滑,这令南楚军两次蚁附都未能成功,失足滑下去摔死的人更多。
凌云诺见死伤太重,只能先行撤下,改为困守。蚁潮褪去,被射得像靶子一样的城楼还完好屹立着,大门紧闭,只是城匾碎了半边。
两次攻城,陆华亭未离开过望楼一步,任飞剑流矢在耳边狂暴地穿梭。尸首清点之后,折守将五百,还剩三千。
“塔呢?”陆华亭问。
“工兵已搭建好,丹阳殿下说她会在上面守着,若有敌情便点火为号。”竹素说,“还有深井,已打好,城内百姓的水粮都续上了。”
陆华亭道一声好,又看向手中的舆图。
他的脸色极为苍白,愈是严肃场合,愈是沉默寡言。竹素不敢打扰他思绪,只将吃的轻轻地放在琴台上。
陆华亭看了一眼羊腿,没有用。
不是他不吃,思虑过重,实在没有胃口。
他放下舆图,用素帕擦净手指,掰了一口饼,刚咽下去便觉胸中气血上涌。指尖探进袖中,近乎难耐地摸到装着玉沸丹的瓷瓶,只是摸了下瓶口,便又松开,转而将腰带上挂的香囊紧攥在手中。
他知道此物伤身,能不用,尽量不用。
他已不如从前无牵无挂,一心只想迈进地府。世间还有放不下之人,若要因此而伤身抑或短寿,他是不肯甘心的。
幸好这半月还在掌控中,能勉强支撑。
数只寒鸦,斜飞过晚霞。
“把河都填上了,断水断粮这么多天,咋还是没有一点儿松动的迹象?”城下队伍中,有南楚士兵不禁开口。
“什么时候再攻?我这脚,快冻在这土旮旯里了……”
“看见望楼上那个穿绯袍的吗?听说这次的行军司马,从前是北宸皇帝的军师。这个人带着李焕先战北突厥,后上长安逼宫,无往不胜,不是一般的智计,听说还会八卦阵,借阴兵,八成是找阴兵借了水粮,看来……”
周遭的人正听得惶然,便被百夫长的一巴掌打断了:“他会借阴兵,他还能让天下雪不成?谁再胡说,赏军棍!”
兵卒们瞬间被拉回现实,回头看见南楚年轻的国君仪仗巡过眼前,全都求饶起来。
凌云诺承袭了旧楚皇族秀气的样貌,白皙的脸,被通身银甲衬托得俊逸非凡,只是这张脸上充满阴沉的恼怒,一把阻住百夫长:“行了!”
凌云诺向城上望了一眼。
今年的冬天漫长得吓人,也冷得吓人。
前几日空中甚至飘起细小的雪花。要知云州属淮河以南,八百年没下过雪了,南楚军队一贯的轻衣薄甲根本不足以御寒,如此长久围困,城中人难捱,城下守军更是煎熬。
又何况,南楚短时间凑出几万兵力并非易事,队伍里有被强征的农夫,甚至还有云州当地的百姓,又怎能苛求他们保持高昂的杀气呢?
两次攻城失败,便已极大地消耗了士气,如今填河围困,对方也未受影响。
城楼之上,那一抹绯色衣衫在风中飘摇,他动都未动,偶有断续的琴声传出,似还有闲情,还有余力。
每次听见弦响,谣言都要传播。
未料万人压境,却还是攻不下金陵邑,这不是一般的不顺,亦令凌云诺的心如被烈火熬煎。
难道真有神助不成?
若非射程不足,他早就一箭射上去了。
“禅师那边如何了?”凌云诺问。
“禅师所带工兵,日夜前进,已在加紧攻城。主上宽心,上面只有千人,就算往死里耗,也耗不过我们,不急于一时。”见凌云诺一直看向望楼,军师道,“禅师说了,主上无需为对方行军司马所慑,此人惯于攻心,实则已强弩之末,他支撑不了多久了。”
凌云诺面色稍霁。
都身中相思引之毒,想也不可能神采奕奕。
他很期待那一日。他要看到那人先从楼上翻落,再攻城拔寨,他要看看阿姐的表情。她终究是选错了人,她选的人,在他绝对强势的力量之下将会不堪一击。
这欲望瞬间如火焰舔舐着他的心肺。
“今日让大家先燃火休息,点一千精兵,趁着对方入睡,乘船夜攻!”深深望一眼城楼,凌云诺旋身离开。
“他们扎营了。终于冻得受不住了吧。”城楼上,武骑将军望见地上点起星星点点的篝火,道,“看来今日不攻了。今夜总算能睡个好觉了吧?”
陆华亭目送着凌云诺的帅旗飘向主营,目光沉沉,又看向手中舆图。
图上几条通路,已被彩墨标画得层层叠叠。陆路封得里外三层,还有一条水路,通向城内。
“胥江口有人把守?”
“禀司马,胥江口有敌船影子。”斥候躬行来报,他潜在水中探察,满脸都是渡口的泥,身上的泥水一路淌落。
“之前叫你们准备的废弃的空船,还有灯?”
“百艘破船都已沉下,船底挂上了城中集来的檐铃。灯火充足,善闭气潜水的弟兄五百人,皆已就位。”
“好,你歇下吧。”陆华亭道,“今夜让大家睡个好觉。”
夜幕沉沉地降临。
城上城下,兵将横七竖八和衣而眠,夜色在一片疲惫的寂静当中,浓重得几乎难以化开,就连鸦啼也是懒懒一声。
子夜胥江涨潮,南楚百艘艨艟顺流来袭,全都没有点灯。
渡口的看守也在点头打瞌睡,似未看见这些幽魂般的黑影,穿上的楼船士悄然钻出,以手势号令众船前进。
先锋船队如又稳又暗的刀锋,极速剖过江面,朝着城楼进发,刚过白鹭渡,忽闻水下咯吱一声巨响,金铁交鸣。
“慢……”还未来得及喊出预警,船已重重撞上水下无数巨大的东西,后面的船紧接着撞在前面的船上。铜铃响起,震动耳膜,盖住了前船警告的声音,又有无数船只重重相撞!
一时铜铃震响,满滩夜鹭惊起,扑在人的眼前、身上,满天的黑影遮天蔽月,诡异至极,不知谁喊了一句“阴兵来了”,满船的人登时着了慌。就在这时,滩头忽亮起百盏孔明灯,将一张张失措的面孔照得雪亮。
登时,相撞的,接踵的,拥挤的乱成一团;中箭的,叫喊的,落水的,血水激荡。
潜藏在水下的五百守军弩箭连发,翎羽破空的脆响,混着哀嚎坠水声,惊得南楚船舰后队慌忙回撤。
五更天时,凌云诺赶到了渡口。
天已微白,只剩满江浮尸和战船碎片飘将过来。
“此等故弄玄虚之术,也能唬得你们自乱阵脚?”他道。
“主上,主上小心!”随将的表情却突然变了变,赶忙拨转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