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羽摘雕弓
江面百具浮尸飘得近了,不是真人,却是先前沉船时系在船底的草人。尸群顺流直撞在凌云诺的战船上,磷粉遇水自燃,霎时攀附而上,将蛟旗点燃。
“灭火!”
……
“昨夜胥江口大捷,斩南楚船楼士约两千人,烧了凌云诺的帅旗。”
陆华亭只问:“多少折损。”
“牺牲大宸船楼士二百零二人,还余三百。”
陆华亭闻得数字,脸上神色才稍有松弛:“令剩下的人换班休息。”
他走下望楼,最后一阶台阶忽然脚下踏空,便被竹素一把扶住:“将士们尚能换班休息,大人如此损耗,不是长久之计。”
陆华亭反抓着他的手,手背上青筋都已迸出,黑眸中没有情绪,耳鸣逐渐变成了箭镞的啸叫和喊杀声,头晕目眩中,却听见狡素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过来道:“夫人,夫人来信……”
未等他说完整,陆华亭已一把夺过信,撕开信纸展开信纸。
纸上隽秀字迹寥寥。
“紫花地丁稻,水芹炒野猪。”
陆华亭定定看了半晌,确认自己视物应未出现差错,吐出几个字:“什么东西?”
“哦,紫花地丁,水芹!”狡素凑过来看,想了想,道,“这两个属性下,是云州特产的野菜,城内多得很。至于野猪……野猪我们有啊。夫人应该是想,让您别忘了尝尝云州当地的野味。”
陆华亭眉宇微松,将信塞给竹素:“让营厨照着做。”
当晚菜肴便烧制好了,分进各个铺屋中。
桌案上热腾腾的饭菜米粒分明,色泽诱人,看着确实十分新鲜。
陆华亭夹了一筷水芹送进口中。
其实他吃不下去。可是凝望着这饭菜,这缓缓腾起的色泽香气,还带着温热,似乎是他们于时空之间唯一的联结,他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吃尽了。
在铺屋沐浴休息一宿,翌日春风过处,几乎是同一时间,狡素又狂奔过来,递给陆华亭一封新的信。
陆华亭展开信纸:“土鸡烩鞭笋,鱼头豆腐羹”。
当夜,热气腾腾的新菜肴端进铺屋,各铺屋都传来喜悦的欢呼,似是兴奋至极。
这厢陆华亭未发一语,还是守着一根烛火,安静地将饭菜吃尽了。
上次胥江水战之后,南楚偃旗息鼓几日。然在这夜里,平静却被突然打破。
半夜里喊杀声震天,整座城又震颤起来。
“攻城了?”武骑将军穿着衣裳匆匆冲出来,望见城下星星点点的幽光。
“没有在攻城。”守将说,“他们在往城楼上射箭!”
幽光转瞬近前来,他们方看清是燃着火光的箭头,近了,又无力坠落下去。
“开玩笑,这么高,根本射不上来。”武骑将军道,“昏头了吗,凌云诺?”
一枚火花弹跳到了城墙上,炸裂开,腾起一簇细细的烟雾。陆华亭进望楼的脚步一顿,盯着那烟雾,瞳孔微缩。
武骑将军亦看清了那簇烟雾。他反应过来,大喊道:“小心——毒气弹!所有人屏息,退,都退回铺屋!”
捆绑着蛇鳞鲛的箭雨,如深渊里饥饿濒死的蛇群,蹦跳着向上咬。
片刻之后,蒙住口鼻的守将填补上来,把盆盆水泼下城楼,把带着火焰的箭浇熄。
剑雨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便停歇了。
“听闻南楚禅师善研制毒药,材料难寻,一枚毒丸价值千金,这么贵,估计这毒丸也没煮杯多少吧。”回来之后,武骑将军庆幸道。
守将回禀:“射程太远,箭根本射不到楼上,只有几支碰到了城头,绑在箭上炸进来的毒气弹就更少了,估计只有几枚。当时在城墙上有一百余值夜守将,但他们没有什么反应。”
陆华亭瞥着桌案上两瓣空荡的蛇鳞胶,神情却没有半刻轻松。
“把这些人换下来。”
“可是他们并无不适。”
“换下来。”陆华亭道。
中毒当时,自然没有不适。待时间长了就知道了。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此毒的厉害。
亦或者说,这次夜攻,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哪怕只有一枚弹进来就足够了。
当夜里,陆华亭忽然发起高热。
用尽了冰水,高热却反复不退。
飘霜天里,他却已汗透衣衫,苍白的额上滚下豆大的冷汗,且不住地打摆子。
几人在铺屋内议战事,武骑将军发现了他异常的脸色,伸手去扶他:“司马……”
“出去。”陆华亭掀开眼,平静开口,“不要进来。不要令人进来。”
片刻之后,众人几乎被连推带赶出了门外。因着军令,不敢进入,但铺屋里传来的东西倒塌和碰撞的剧烈声响,却令几人心惊肉跳。
陆华亭周身似被虫蚁啃啮,实在无法控制身体的抽动,指尖极艰难地拽到了帷幔的挂绳,一把将其拽下!
外间传来蹬蹬的脚步声:“禀将军司马,丹阳公主今晨在塔楼上看到胥江水变浑浊,水中好像有沙土!丹阳殿下当即命人在打下的深井中放下竹筒,似乎听到地动声,持续了有七八日了……”
“泛起沙土?有人在地攻?”武骑将军的神色紧张起来,“原来凌云诺正面攻城,是在转移视线,禅师的人怕是已经在地下打道,七八日了,都快打到城中了!”
城墙光滑难攀,可地下的情况却不一定了。
听闻地攻,守城将士们一下子慌乱起来,似乎脚下的土地,下一刻便会有敌军破土而出。
“北境战场怎么样了,何时来援呢?”
“听闻还在焦灼。”
“为何不问司马?”丹阳公主的参军本想再报司马,但见几人都站在门外,神色凝重,又见铺屋重帘掩着,寂静无声,一时不敢说话,屏息等待。
陆华亭强行将双手捆在一处,方抑制住双手剧烈的抽动,这才顺利取出瓷瓶,将瓷瓶送到嘴边,咬开瓶塞,玉沸丹滚入口中,方于热浪当中,获取一息沁凉,旋即是深重的眩晕,似天地颠倒。
“听我说,”他靠在榻上,强定住神,道。
帘内,传出了陆华亭微哑而平稳的声音:“南楚工兵,最擅地攻……他们的速度很快,一日能修二十尺。从前大明宫下,就有他们挖出的地道。宫中留下的工事典籍我已带来,在竹素处。现调集所有工兵,绕城一周修建沟渠,塞满木柴……越快越好……丹阳殿下善工事,她明白其中意思。”
“是。”外间人道。
陆华亭手指动了动,似还想说什么,却已闭目陷入昏厥中。
城上战局并不乐观。
恐吓之术,终究只能退敌一时。活着的守将越来越少,每人负责的内容越来越多,这是不争的事实。疲惫和绝望慢慢渗进每个人心头。
“大人,大人!”再醒来时,是竹素闯进来,见他躺在地上,叫不醒他,便道,“夫人的信来了,大人,晚饭到了。”
陆华亭听闻晚饭到了,这才勉强睁开眼。
一枚玉沸丹入腹,倒是不烧了。但是很痛苦,头晕目眩,仿若脚踩云端的痛苦。
他不喜欢这种无法把握时间的痛苦。
这一昏,竟然已有两天一夜。
“凌云诺攻了第三次了。”竹素告诉他。
觉察到竹素语气犹疑,陆华亭问:“死了多少。”
“……这次他们带了火镞,城上死伤逾千人,还有九百。”
陆华亭没有言语。
“不过还是守住了。禅师那边也没有得到好处。”竹素道,“地攻死伤更多,尸首把地道都堵上了。”
南楚工兵日夜打地道,打到近前,为城周新挖的沟渠所阻,迎面遇到了伏击。丹阳公主令人点燃木柴,拼命地向外扇风,被烧死的、被烟呛死的不计其数。
“禅师退了?”陆华亭问。
“退了。”竹素道,“如此死伤惨重,恐怕短时间内不会再地攻了。”
陆华亭颔首。他并未急着起身,坐在地上,倚在床边,将群青多日递来的信件拢在怀中,一张一张长久翻看。
他想从字迹中推断出她的心情和状态。
凝视半晌,他讥诮地一笑。
“是不是在折磨我。”他道,“怎么全是菜谱,多一个字都无。”
然而片刻之后,他微微一怔,抽出最新的这封,凝神细看。
这张不是菜谱。信笺雪白,群青的语气,和她的字迹一般,清冷内敛至极,却又藏着千言万语。
“昨夜梦君,君在花下。”
陆华亭望着这行字许久,忽然问竹素:“城中哪里有花?”
……
长安城内,群青撕开信取出信,纸笺空白,并无一字。
她注视白纸良久,将信封倒转,倒出了一把干枯的花瓣。
“打听到了吗?”群青问道,“北境战场如何,何时回援?”
“没有消息了。”
“没有消息了?”这数日每一日她都让狷素去探查消息,北境的捷报先至宫中,信息转而便到她案头。
金陵邑坚守,已经一月余。
再坚持下去便很困难了。
先前每次都是捷报,群青一日日地数着日子,本以为很快便能有援,谁知今日,变故陡生。
“夫人,听闻凌云将军带着三千精锐咬着二王子的残部进了云阙峡,突然遇伏,现下没有消息了。”
群青一言不发,换好官服,把抽屉内斟酌数日的奏疏放入袖中:“让开,我要进宫。”
第13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