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羽摘雕弓
“不通?”李玹说,“不通医术,方才如何燃香?不通医术,如何给韩婉仪保胎?方才饶你一命,你应该明白轻重,没有你藏拙的余地。”
“不会就是不会,殿下面前,绝不敢有藏拙之心。”群青思考了一会儿,道,“韩婉仪之事,那是因为奴婢知道,韩婉仪原本就是假孕。”
一语如惊雷,击在李玹眉间,他一挥手叫那几名小内侍退远:“什么假孕?你在说什么欺君罔上之语?”
“是韩婉仪先行欺君罔上之事,奴婢说出了事实而已。”群青直直地望着他,夜中她的眼眸被烛火点亮,有刀兵般的冷意,盯得李玹有几分眩晕。
他道:“韩婉仪为何要行欺君罔上之事?”
群青早知有此一问,回答道:“殿下想知道这个答案,不妨往回推,看看当日韩婉仪诊出喜脉的时机,发生了什么。”
“三个月前圣人清算楚国旧臣,韩氏一族算在其中,韩婉仪急切地需要一个孩子保全她母家,想必是用了民间的求子偏方,虽能立时有孕,但根本无法捱到生产。
“这是圣人登基后第一个皇子,得到了充分的重视。现在韩家无虞,月份渐大,韩婉仪的孩子恐怕早就没了,无法与圣人交代,是以演了这出戏,那医官应该是与她串通配合。当日韩婉仪裙上鲜血浓稠,久不凝固,奴婢起了疑心,进去闻了,确实不是人血。”
“所以你当日以施加穴术为名,实则进去威胁了韩婉仪?”李玹问。
“她佯装不醒,奴婢掐醒了她,在她手心写了个‘假’字。”群青说,“然后韩婉仪恐惧奴婢说出真相,吓得将正在流产的龙嗣又憋回去了。”
李玹撑着额头,一时无话可说,半晌才道:“依你所说,那韩婉仪如此重视韩家利益,不惜欺君罔上,她和宝安公主同出一族,为何她不帮扶宝安公主做太子妃,还要嫁祸于她?”
“殿下,是韩氏一族希望宝安公主做太子妃,可韩婉仪本人,却不是木胎泥塑,任人摆布。”群青说,
“韩婉仪虽姓韩,却是旁支所生,从小颇受大族冷眼。圣人攻进长安时,韩氏惊惧之下,不舍自家贵女,把已有婚约的韩婉仪丢出去献给圣人;见新朝稳了,又逼着韩婉仪逢迎圣意,搭救母族。韩婉仪当日用药,只想救自己的父母,不是想做受大族胁迫的棋子,是以她最不希望宝安公主做太子妃,最不想看到韩氏鼎盛。”
李玹听罢,看她的眼神都变了。世家繁复,信息庞杂,能梳理得如此清晰,并不容易。
其实这也不是群青当下想出来的,乃是她上一世被韩婉仪坑害,狸奴被扑杀,她经过一年的调查,才得出的结论,没想到重生之后却用上了。
“殿下,奴婢虽出身掖庭,但在这座宫殿待了十几年,各种秘辛传言却知道的很多,譬如韩氏的关系,还有迷迭香。”群青道,“若殿下日后想知道,奴婢可以帮得上忙……”
她眼神里就差写着“不要杀我”。
李玹视若无睹:“这韩婉仪颇有心机,又受父皇宠爱,你勘破秘密,如此胁迫她,不怕她日后报复于你?”
“报复?”群青浓黑的眼睫密而弯翘,眼神却很漠然,“她报复奴婢,奴婢当然害怕,但若奴婢背后是东宫,奴婢就不怕了。”
“你这是何意?”李玹声色俱厉,她竟然拿他当挡箭牌,“本宫何时指使过你什么?”
“殿下,韩婉仪的把柄在我手中,没有任何作用,但若是在殿下手中,却有个很大的作用。”群青说,“殿下若想结交后妃,韩婉仪这种不愿受大族挟制的新妃,便是很好的盟友,她若不愿,你便拿此事威胁她。”
“你难道不知皇子和后妃勾结是重罪?”李玹惊异她一个宫女,敢说出如此狂悖之语。
群青当然知道。
但上一世,这韩婉仪和李玹交好,没少给圣人吹枕头风,将燕王害的很惨。她只是把李玹心里想做的,提前说出来罢了。
“这难道不是殿下想听吗?”她冷静地望着李玹,手心冒了一层汗,尽量忽视他表现出的怒意。
虚张声势,心里想要,偏装作正经,宸明帝与太子确实是父子,连性格都很相似。
四面好像有惊雷劈下,将纱帐荡开。
李玹脸上的怒意消退,慢慢没了表情。
既然话已说到这份上,没有什么再虚掩的必要,他深深望着群青,道:“你去内殿,将本宫的印信拿出来。”
群青捧起那白玉印信,刚放在桌案上,忽然有两个内侍将她架起,拎到李玹面前。
李玹斜靠着座椅,幽幽地看着她:“第一次拿印信的宫女,都会一手提着上面的蛟龙白玉纽,一手捏着侧边,因为托着底会将印油弄到手上,手脏了便容易弄脏贵人的衣裳。殊不知那雕刻的白玉扭脆弱易断,只有常年持印的女官才会习惯捧着底,你从前经常盖印信?还是帮别人盖过玉玺?”
群青看了一眼手心赤红的印油,如血痕一般令人心悸。
“群青,本宫如今,还有最后一个疑问。”李玹死死望着她,“你到底是何人?谁叫你潜入本宫身边?先前装疯卖傻,意欲何为?”
群青已然伏首,半晌,语带哽咽:“奴婢……不敢欺瞒殿下:奴婢是前朝五品言官群沧之女,幼时便经常出入阿爷书房,帮阿爷盖印。前朝时,父亲受屈入狱,以至奴婢从官家贵女沦为最低贱的奴仆,那时我便发誓,若有机会,一定要走出掖庭往上爬,即便是卧薪尝胆、攀龙附凤也没关系。”
“奴婢仇恨楚国皇帝,是故不愿侍候宝安公主,良娣对奴婢很好,奴婢心中感念。只是奴婢发现能接触到殿下,便忍不住动了心思,次次引起注意,只想效仿前朝徐昭仪,若能得殿下赏识,奴婢……报仇有望。”
泪眼朦胧中,群青望了一眼上座的李玹。
他的神色仍然严肃,但眼神却放松了许多,很显然,是她的崩溃失态,让他觉得自己终于触及了真相。
一国储君,怎能没几分戒备?想要他轻易信任一个充满疑点的人,是很困难的。
让太子剥开一层疑虑,他才会放松警惕,不会轻易想到,下面还有一层。
半晌,李玹使了个眼色,一个内监给他披上了外裳,另一人将内殿的折子捧了出来。
他试着抓握了下右手,手指仍然无法合拢,低声对群青道:“发病之事,不能为外人所知,天亮之前,这些奏折需批复完毕。方才本宫已经分好,他们奉灯,你来盖印。剩下的,打回便是。”
随后,群青便见从前那些只能远远看一眼的奏疏,全部推到了她眼前。
她不禁看向李玹。
没想到李玹敢让她接触大宸最核心的政事,这可是她上一世做司籍时努力多年,都没有摸到边的事。
“青娘子,请。”小内侍恭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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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殿之中的软榻上,李玹总算可以稍躺一下。寿喜服侍他盖上外裳:“殿下试探他人,也不至于拿自己的身体设局。”
“近日头疼加重,本宫早就预感今日逃不过发病。那揽月是郑良娣家生婢女,本宫不想打杀她。”李玹看着窗外说。
“那也不至于拿杖杀来吓唬青娘子。”寿喜说,“换成胆小一点的娘子,早就昏过去了。”
李玹却冷笑道:“生死之间,才见人心,本宫疑人不用,她若没有本事,早就死了。只是没想到,她对本宫没有恶意。”
说罢,他神色缓和,拿过寿喜手里的奏折,验证其上记录的群青的身世,果然和她所说一般无二。
“这群沧是荒帝二十五年因直谏世家获罪,在牢里关了多年,现在还活着。他是进士出身,还中过状元。有道是龙生龙,凤生凤,这样的父亲,生出蠢笨之物也不合常理。”寿喜说。
群青超乎寻常的聪明,总算有了合理的解释。
“让狱卒对群沧多加照料。”李玹合上奏折,“必要之时,还要用他。”
寿喜道:“内宫之中,缺个替殿下行走的女使。青娘子一无家世,二无朋党,她父亲是对抗世家获罪,想来痛恨世家大族,正好可以制衡孟相,是最好的选择。若有一日不想用她,杀了便是。”
李玹的手微微一颤。
不知是因寿喜的话,还是因群青已进了内殿,抱着盖好的奏折。
李玹见她面色苍白,竟笑了一声:“担心盖完了,本宫要赐你死?”
“本宫不是那过河拆桥之人,何况你今日算是救了本宫。”李玹缓缓地说,“日后月俸同正六品女官,还能再加。若有难处,便找寿喜。”
“你想要贵人的提拔,本宫便提拔你。”他转过眼,看着群青,“可是你想要的?”
事到如今,群青只能顺势应承:“谢殿下赏识。殿下早点休息,才能养好身体。”
好消息是,这段时日若要获取信息,能方便许多。
“燕王毫发无伤,陆长史还险些连累到良娣,本宫如何睡得踏实?”李玹却还在意她与陆华亭的熟稔,“你说,应该如何还击?”
原来太子对自己人说话如此直白。
群青明白他想考验自己,让她献计,想了想道:“殿下,燕王府负责操持奉迎佛骨的仪式,那仪式庞杂,每个环节都容易出岔子。”
“奉迎佛骨是国事,不能出任何岔子。”李玹说。
显然这项祭祀关乎外事,对于大宸争取民心也极为重要,李玹不愿因小失大。
“奴婢的意思是,因为难办,每个环节都需长史操持,定然费心忙碌。”群青已是困倦至极,她辛苦强撑,陆华亭将她害到这地步,便没理由清闲,
“听闻陆长史每日过午才起,一日只能办公半日,殿下可让他代燕王早朝,占了那半日的时间,长此以往,看他受不受得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玹默了。他瞥了一眼寿喜,未料想群青能另辟蹊径,想出这种阴损招数。
“也不早了,回去睡吧。”李玹总算意识到这是半夜,温言道。
群青却还不走,顶着微微发青的眼底,望着他挂在腰上的靛青色双鱼香囊:“殿下能不能把那香囊还我?不瞒殿下,此物是……是逝者遗物,晦气,不详。”
李玹听完,唇边笑意淡下,看了一眼香囊,脸上有些挂不住:“既然晦气,你一个小娘子带在身上?本宫不怕。送出去的东西,岂有讨回之理?你回去吧。”
第29章
燕王府受命协同礼部主办仪式, 礼部按典仪律法拟好方案,准备讨钱的时候,燕王府却跟死了一样安静。
礼部流言传遍, 说燕王府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在圣人面前应承, 不过是为了救燕王,拖延时间。
这一清早,礼部侍郎陈余的车架直接到了燕王府:“老臣请见燕王府陆长史。”
一个黑衣的女近卫把他拦在了门外:“我们长史还没起。”
陈余站在门口,荒谬冷笑:“从前只当流言,说陆长史每日午时才起, 没想到今日一见是真的, 有没有点人臣的样子?”
啸叫从头顶传来, 陈余惊而抬头, 见檐上立着一只凶光毕露的灰隼,那女近卫从桶内夹出生肉喂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老臣以袖掩口,实在受不了这血腥气, 又恐惧灰隼咀嚼生肉时凶残之态, 在门口站了一会, 只得打道回府。
“长史, 陈侍郎打发回去了。”尺素喂完隼, 进来回禀。
偏殿内还在用冰, 温度极低,香炉内寒梅香气飘散出来。
陆华亭衣着齐整, 发丝分毫不乱,蹲在地上,背对着她画舆图。
他面前铺陈着一张长两尺、宽一尺半的巨大白绢, 以黑墨线详细绘制宫闱平面。绢上画的摘星楼细部,是从楚国的旧舆图中按比例抄过来的, 需要拿最细的狼毫,比着尺规作画,方能精准。
这数日,陆华亭带人看过整个大明宫,最后选定摘星楼作为仪式场地:“摘星楼北边有一块空地,只消将阑干拆掉,曲水填平,开青霄门、重玄门,佛骨与百姓从北两门进来。”
他边说,参军边抱着算盘计算:“这般算下来,可以节省很大开支。只是张侍郎登门了,想必礼部的方案已经完成,长史最迟三日内画完上呈圣人,还有一争之力。”
这数日陆华亭赶着时间,便是为了画这张舆图,他搁下笔,没什么表情地揉了揉手腕:“三日够了,再早起两日。”
随即狷素跑进来:“长史,圣旨来了,听说是要你从明日起,代咱们殿下上早朝,到殿下班师回朝为止。”
偏殿内所有人都“啊”了一声,参军道:“你没听错吧,让长史上朝?”
“这早朝卯时就开始了吧。”
“咱们燕王府离太极殿还很远,就是殿下坐舆辇也得两刻钟,天黑着就得起身。”
“平时燕王上朝太早,夜半穿戴冠冕,为了不影响王妃休息,甚至是歇在偏殿。”
陆华亭已沉着脸出门,见红衣老内侍果然拿着圣旨,他直直看着它,径直伸手:“某能否看下圣旨?”
这老内侍道:“你急什么,等奴才念完了你慢慢看,看三天三夜。”
陆华亭只好收回手,跪在秋桐下接旨。
旨意果然和狷素说的一般无二。陆华亭拿过圣旨,几个近卫都围过来看,心道,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圣人怎么会下这种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