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羽摘雕弓
群青似乎全然没看见那些惊讶的眼神:“我去引开金吾卫,你爬墙进鸾仪阁看看,既是前后脚种下的,宝安公主那边可曾种出来了。”
半个时辰后,小内侍带回了不算好的消息,他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道:“他们的优昙婆罗已长得这么高了,和蚕豆苗差不多。”
群青默不作声,众人心中煎熬忐忑,偏偏清宣阁种不出来,燃灯佛诞拿什么交差?
郑知意急了,拿过种子看了看,又晃了晃:“邪了门不成?为何到我们花圃中便不长了。不对,肯定是那狗屁使臣使坏,故意与我为难!”
揽月捂住了她的嘴,那小内侍接着说:“对了,青娘子、良娣,奴才回来的时候发现一事:咱们的南苑的院墙外砖松动了,上头也有几个泥脚印。”
“这是何意?”揽月呆呆地问。
郑知意道:“傻呀,意思就是,这几日也有人爬过我们的墙头呗。前几日下雨,地上泥泞,脚印都留在砖上了。”
说着,她沉下脸:“东宫的院墙都敢爬?叫工匠把院墙加高,墙上给本宫竖起碎瓷片,别叫贼人进了殿中!”
“良娣慢着。”群青闻言,眸光却闪了闪,“若良娣信得过奴婢,奴婢以为,先不要设防。”
“那青娘子说,该如何做?”郑知意望向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院墙不要加高,但要人守着,当做不知道有人来过就是了。”群青说,“揽月,你去挖一颗矮一些的蚕豆苗,移栽在优昙婆罗的位置。”
揽月给那优昙婆罗单独辟了一块地,外面用小木棍支了个防虫蝇的笼帐,可谓是精心养护,眼下要换成一颗豆苗,不免心中惶恐。
但理智告诉她,群青说的,总有自己的道理,只好去做。
群青接过那坚硬的种子,面色沉静:“至于这优昙婆罗,先在花圃其他位置埋下。既然它可能有问题,我们就做两手准备。”
“如何两手准备?”郑知意问。
“若蝉,揽月以前说你会缠花,能给我看看吗?”群青跟着若蝉进了仓库,看见她拿出一枝从前缠好的荷花,落了灰也掩不住那生动鲜妍的色彩。
群青不禁接过来,用手触摸,花瓣的尖角缠得硬挺扎实,使之既有花的形貌,又泛着丝缎的光泽。
“早知道你有这种手艺,就不必让良娣种花了。”群青笑道。
若蝉闻言,脸更红了,但也因这称赞而十分欣喜:“姐姐可是想让我做缠花,缠一朵优昙婆罗?这缠花远看时形如真花,想来我们燃灯佛诞和使臣站得很远,可以应个急。”
群青点点头,问:“十八日之内,可以做好吗?”
“可以是可以……可是姐姐,”若蝉面露难色,“我没见过优昙婆罗,不知它长什么样。”
群青一怔。
倒是忘了这一点,这优昙婆罗是长在西域的花,大宸宫人们谁都不曾见过。她也只是在典籍中匆匆一瞥,隐约记得它是白色,大小似昙花,又有分别。
但要说细节,确实一团模糊,记不清了。
“你先备好缠花用的丝线和铜线,丝线选取玉兰白,等我消息。”群青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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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玹的一件御寒大氅落在了清宣阁,小内侍带来消息,群青将其打理折好,放在金盘上送去东宫。
殿门紧闭,内里隐约传来李玹和谋臣的争执。
“青娘子给奴才就行了。”寿喜接过金盘,叹口气同群青说,“又是在为那肆夜楼的事吵闹。”
群青听到与肆夜楼相关,竖起耳朵:“公公,那是什么事?”
“还不是那个滚钉板告状的民女。”寿喜说,“事越闹越大,有一些流民徘徊在肆夜楼附近,殿下是不得不去一趟了。”
群青袖中的手指攥起来,感觉到几丝锐痛。滚钉板是一种极端的告御状的行为,告状之人需要手捧状纸,赤足从尖锐的顶板上走过去,以示自己绝无诬告之心。
能滚钉板告状的,想来是求告无门,受了天大的冤屈。
群青忽然对肆夜楼的任务没那么排斥,道:“殿下今日就要去吗?”
“三司那边还在审案。殿下打算今夜巡访肆夜楼外,安抚百姓,只是宫外危险,那几个谋臣不愿冒险,需要布防准备。”寿喜说,“青娘子记得今晚叫清宣阁准备些吃食,给殿下垫垫肚子。”
“是。”群青应道。
她返回清宣阁,正撞上礼部官员们议事结束,四五个文官攀谈着走过来,群青退立一旁,让他们先行。
视线中,一人宽袖下的手腕上,掩藏一串深色的檀珠。
她向上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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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华亭和她擦身而过,扬起她的碎发和披帛,低语飘散在空气中:“今日酉时三刻,东西在石洞。”
群青一怔,不知他怎么偏偏挑了今晚,太子刚好也去肆夜楼,对她来说很是冒险,她道:“我得夜值……”
那群文官已如风一般走过去了,陆华亭回过头看她,故意侧了侧耳,上挑的黑眸中满是无辜,那意思是“你说什么,没听清”。
群青裙摆一掀,转身走了。
等到四面无人时,她从那石洞深处找到了一个布包裹。回到殿中,关门落锁,群青仔细查看,包裹里面有几套衣裳、首饰,一枚燕王府的鱼符,还有她要的临时出宫的符信。
一张纸拿在手里,群青眼中倒映天光,极其专注地研究这张符信。
上面是天干地支,代表日期,中间是绘制符文,下面还有八个意味不明的篆字。
她问陆华亭要符信,本也是想借机拿到符信研究一下,看能不能找到规律,好假造一张。
现在看来,那八个篆字应该详细地对应着地名、性别、时效之类的具体信息,只要有一个对不上,都会露出马脚。只是除了陆华亭和户部,谁也不知这套密钥是如何对应的。
群青暂时放弃了假造的念头。她卸掉钗环,换上一套看不出品阶的短宫装。
离开之前,群青最后检查了一遍清宣阁上下,看见揽月还坐在小马扎上,在对着没发芽的优昙婆罗发愁。
不知怎的,群青脑中闪过那只带着檀珠的手腕。她忽然想到,陆华亭既做过佛门弟子,跟增珈法师有私交,增珈法师本是琉璃国名僧,想必他应该见过优昙婆罗吧?
想到此处,群青跑回南苑,气息不平地伸出手:“把那种子挖出来,给我。”
揽月神情讶异,那颗埋入土中不到一天的种子,又被刨了出来,递到群青手心。
群青把种子包好,放在包裹,对揽月道:“我要出宫,找外面的花匠看看这种子,路远难行。若殿下提前来了,便说我被掖庭叫走了,晚些时候回来。”
揽月马上赞许:“你放心,我明白怎么回话,快去看看这种子吧,急死人了!”
群青拿着燕王府近卫的鱼符出了宫门,热闹的长安城再度呈现在她眼前,天色暗下,像墨色的纱,披落在来往百姓的身上。凉爽秋风吹到在她脸上,却引发了脸颊阵阵的疼痛,群青抚了一下脸,手指马上移开。
大约是因为太子今日要出宫,城内防御甚严,群青没走两步,便遇到了查证符信的侍卫。
群青把符信递给他,那人看了两眼,挥挥手:“去吧,可是小娘子,你这符信是今日的,过了午夜可就要换新的了。”
群青面上点头,心内冷笑,如她所料,她这符信是临时的,陆华亭真是一点便宜都不肯给她占。但既然出来了,她自然要先办她的事。
她收好符信,快步走向养病坊。
第37章
炉上的壶中, 水沸腾翻滚。
小松看到群青进来,抬起头,芳歇却道:“你在往哪儿看?还不看着水。”
芳歇披着外袍, 嘴唇抿着, 有条不紊地将分好的药材倒进水中,没有理会群青,但盖上滚烫的壶盖时发出的当啷脆响,泄露了他的心绪。
内室靠窗,有一张矮榻, 群青自己坐下来, 撑着脸看芳歇。
两年前, 从观中被人救出后, 李郎中使劲浑身解数给她喂汤药,群青醒来,看到的也是类似的场景:
白雾袅袅地飘到了梁上, 芳歇跪在榻上分药材, 小脸冰冷, 像雪堆出的童子:“师父, 别管她了, 活都不想活, 这种病人还救什么?”
但等李郎中外出,芳歇还是来给她喂药。她故意吐在他的衣袍上, 就是想自生自灭。芳歇的脸都气白了,但缓了缓,还是拿着勺, 继续往她口中送。
后来,得知宝安公主还活着, 群青便想跑,回去手刃仇人,只是那贯穿胸口的一剑伤得太重,足足躺了半个月,终于能动弹,她披散头发跑出去,看到这间内室之外的景象:
宸明帝已攻占宫城,长安正从夜乱中苏醒。养病坊全是伤民,接连摆放的春凳上,躺满缺胳膊少腿的人,血浸湿了他们的布衣。相携而泣的夫妻,怀抱死婴的妇人,跪在地上大哭的老妪,哀嚎、呻吟、祈求混在一起,像一张大网,笼罩了整片苍穹。
群青面色苍白地站在其间,感到自己很渺小,她的生死、她的爱恨与这些人相比,是这样的微不足道。
那日回去,她便在芳歇惊讶的目光中将药一饮而尽;三日后,可以下床;十日后,她回到家中,将家里的钱和阿娘留下的所有药谱送给李郎中,以偿救命之恩;又十日,她和李郎中学会了浅薄的煎药之术,和芳歇一起,提着药箱,行走在伤民之间。
芳歇走在她身边,小脸还是气鼓鼓的,但会伸手提过她的药箱,会在她遇到难缠的病人的时候,挡在她的身前。她回宫那日,芳歇难以接受,没有相送……
想来今日,他还在生她上一次不告而别的气。那也没办法,谁叫她碰见陆华亭了。
群青一路快步行来,确实有点渴,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还没喝,杯子突然被芳歇夺走:“水是凉的,你也喝?”
他的嗓音已变成少年的声线。群青看着芳歇的背影,忽然发现他长高了许多。
芳歇添好热水,递给群青,终于开口说话:“阿姐百忙之中屈尊回来,是想问你阿娘的事吗?”
他说着,交给群青一封回信:“师父说他在江南寻到了你阿娘的住处,可是晚了一步,她已经往南去了,你别担心,师父往南追了。”
群青看着回信,不免忧心,再向南行,就快到南楚的国界了,大宸与南楚边境常有摩擦。但李郎中已经去寻,除了托芳歇回信道谢,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其实我今日来,是想再要一些寒霜雨露。”群青说。
芳歇扫过她泛红的脸,眼中有几分恼怒,那推骨之术,据说疼痛无比。谁家小娘子像她,要承着痛,把自己好好的一张脸毁去?
他一只手扣上了她的手腕,群青僵了一下,竟没有挣扎,任他诊脉,反而关切道:“怎么样?有什么问题没有?”
“阿姐不是从来不关心自己的身体吗?”芳歇一怔,抬头看她。
群青不知道如何解释这重生之事,讪讪道:“我现在很关心。”
“没什么问题。”虽不知她为何发生这种转变,芳歇语气到底变得缓和,“我再开几味补药给你,平时还要注意身体。”
“我还想要一副子母转魂丹。”群青说。
芳歇惊怒看她,这子母转魂丹,乃是毒药和解药。若不能及时服用解药,服毒的人会腹痛出血致死。显而易见,她还在做那些危险的任务。
群青看着他的表情说:“你放心吧,不是用在宫里,且我心里有数,不会杀人。”
“芳歇。”群青想了想,说,“你之前说的,若我出宫,这里还是我的家,是不是真的?”
芳歇的眼睛睁大,呼吸也急促起来:“阿姐,你……”她不是一条路走到黑想要留在宫中吗?他还以为,此生都没有机会宫外相见了。
“从前不见你,不看你的信,是我不好。”群青说,“下元节,你来看我。届时我会告诉你,我的打算。”
如今阿娘踪影全无,她已经将芳歇当成她在世上仅剩的亲人。
“寒霜雨露,子母转魂丹,还要什么吗?”芳歇问。
“还想问你讨一味药,只是不知你会不会配。”群青抿了一口茶,望他,“寒香丸。”
阿娘留下的纸笺中,能压制“相思引”之毒的寒香丸。
芳歇知道有药典内记录寒香丸。可当他抱着药典回来,小松道:“青姐说她有急事,借我们的内室用了。”
芳歇抱着书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猛然推开门,木窗大敞,夜风灌入,室内已经无人,屏风后只一套叠好的宫装,被月色照得像轻薄的蝉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