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羽摘雕弓
群青唇边漫出冷笑,既是对手,陆华亭自然不肯帮她。对她有利的信息,也没有泄露给她的道理。
这时,敲门声响起。进来的花娘手捧木盘,内里有四碟精致菜肴,散发酥香。
“娘子用饭了吗?”陆华亭并不意外,看来这饭菜就是他叫的,“此处的香酥鸭,可以尝尝。”
陆华亭为人倒是礼貌,合作取物,还请她一顿饭菜。
“娘子请点酒。”花娘又将食单递到群青手中。
跟着花娘进来的是方才那刘鸨母。先前她外出采买时被近卫打昏,被陆华亭提到大理寺狱中,旁观崔始上刑的全程,人已吓破了胆,不仅招供,还愿充当内应,只求减免罪责。
刘鸨母的视线和陆华亭碰撞,为难地指了指群青,陆华亭神情一顿,抬抬指叫她下去。
群青如何注意不到他们之间的小动作?看来她被那崔伫盯上了。方才他看自己的眼神,就有如盯住兔子的鹰,但她并不惧怕,平静地翻了一页食单。身为细作,险中脱身是她的本能。
“长史平日喝什么,奴也尝尝。”群青把食单还给花娘,她鲜少在外饮酒,根本看不懂那些花哨名字对应的是什么。
要喝他平时喝的酒?陆华亭不禁抬睫。
“陆大人平日应该常常点酒吧。”群青微笑回视他,“楼内酒比菜贵得多,想做到一掷千金,总不能点几千只香酥鸭。”
“浮棠映雪,一壶。”花娘呈上酒壶。关门落锁。
这酒的香气近似花香,从壶嘴漫出来。倒在杯中时,更是香气浮动,使人如置身花海中。
气味香得惊人,群青心中好奇,等陆华亭为她倒满一杯,端起来便尝了一口。
这一口却如刀子入喉,片刻后自下而上腾起烈火,直反到双颊。
群青缓了片刻,没想到陆华亭看起来不像贪杯的人,竟喜欢喝这么烈的酒,入口除了辛辣,根本没尝出味道,她刚要再喝一口,陆华亭压住了她的酒杯,笑中带着荒诞,有一丝紧张:“娘子可是不会喝酒?”
群青不知自己双颊已然泛出嫣红,明白他神情紧张是怕耽误今日的任务,冷道:“醉了也不会影响你的。”
岂料话音未落,又从胃里反上来一团火焰,在胸腔炸开。群青眼眸一顿,整个脖子和坦领上方的皮肤都漫出浅红,遮掩在那件素白的外裳下,她忙拿起扇子往脸上扇风。陆华亭挪开视线,只见她耳上那颗红滴珠耳坠剧烈的摇晃。
他一时无言,抬袖做挡,将杯中的浮棠映雪一饮而尽,随后起身,向上推开了窗户。
凉风吹在他脸上,外面的丝竹声忽然清晰入耳。
群青也吹到了风,压住酒意:“不要紧,很清醒。”
她瞥了陆华亭一眼,他饮了那一杯,白皙的面色毫无变化,只是唇色被酒液润泽的更加殷红,周身似乎散发出浮棠映雪的清香。
两人吃了几口菜,陆华亭便提出要走。想来是怕她一会儿上了头,更不清醒,使今日努力付诸东流。两人走着,他从怀中取出几张图纸,递给群青。
“这是肆夜楼四层布局陈设,私人的厢房某标了名字在其上。”
群青拿起纸看,长睫盖住眼中神色。
“现在娘子可以告诉某,那句童谣如何解了吗?”陆华亭问。
——九月芙蓉花,十八嫁四家。
在南楚细作的通讯文书中,“嫁”字对应“坐标”,数字遇十位则相加,“十八”其实是“九”。
十八嫁四家,是“左数横排九,上数竖排四”的意思。
然而,群青翻看四张图纸,发现无论哪一层,横或者竖,根本没有九个厢房。
没办法,只能和盘托出。她的视线从纸面上抬起:“其实我只知后半句的意思,前半句不知道。”
此话一出,陆华亭的步子顿住了。
想来他根本没料到,群青敢在此事上挖坑骗他,周身冷意迸发:“那日为何不说?”
见他似乎生气了,群青也有几分忐忑,但她当日若不如此行事,怎能做到以小博大:“那日我若是说了,长史还会让我来吗?”
“那日你若说了,某能从三日前开始想。”陆华亭淡淡说完,冷然擦过她向前走去。
现在距离午夜闭市只有两个多时辰,要在这两个时辰内爆发急智,想来让陆华亭压力陡增,群青跟了上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廊道上奔跑着乐伎、舞伎和醉酒的恩客,混杂着欢快的乐声,一副热闹景象。陆华亭径直下到二楼中庭,时有绣球擦过他们的衣袖,令花瓣在空中飞舞。
这里摆满盛开的盆花,上百盆花紧密地堆在一起,拼成一片红粉花海。
陆华亭站在花海前辨识了一会儿,支使龟公说:“将第三排那盆芙蓉花搬出来。”
偶尔也有恩客提出不拘一格的请求,要把外面的花搬进房中,龟公点头哈腰,走入花海中把那盆芙蓉花搬出来。
陆华亭却不接,仿佛知道群青在身后跟着,冷道:“娘子要的,给娘子拿着。”
龟公气喘吁吁地将这一大盆盛开的芙蓉花放在群青怀中。盆花十分沉重,寻常小娘子只怕抱不动,但群青身有功夫,对她来说只是有几分费力。
殊不知林瑜嘉从一楼上来,看见陆华亭,忙躲到栏杆处。他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高挑纤细的花娘,身形十分眼熟,林瑜嘉伸长脖子去看,那花娘的脸却被挡在盛开的芙蓉花之后,始终看不真切。
两人走到柱后,走在前面的陆华亭转身,垂眼看她。群青避闪开脸,发现他突然伸手,只是摘下了她的一根簪。他握着这根簪,慢慢戳进芙蓉花的土壤内,皙白的手背上青筋都显了出来。
群青毫不怀疑,他心底想这么戳的是抱着花的自己。她看着他的动作,却试着问:“优昙婆罗几个瓣?”
陆华亭沉默,拔出簪子朝另一处用力戳下去。
“可是和这芙蓉花相似?告诉我,我帮长史一起解,说不定快些。”群青道,“看样子,账本没有埋在这盆中。”
陆华亭已验证完毕,闻言,将沾了泥土的簪子当啷丢在地上,转身就走。
这簪子虽是陆华亭放在包袱里的首饰,算是他的,丢弃却也浪费。群青将芙蓉花放在柱子旁边,捡起簪子,跟着他上了顶楼,相比楼下的喧哗,四楼是花娘们的居所,木门大都关闭,十分冷清安静。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木门隔出的窄道。
陆华亭一拽红线,走廊尽头悬挂的红纱幕布飘然落下,露出整面墙的玉牌。上百块薄薄的玉牌,被风吹得纷然颤动,发出脆响。
群青抬眼望着这些玉牌,每块牌子上都写着花娘的花名。在肆夜楼,花可以是真花,也可以是人。
“把那块玉牌取下来。”陆华亭站在整墙的玉牌前看了片刻,伸手一指,那玉牌上分明以朱砂刻写着“玉芙蓉”。
“大人,真不凑巧,玉奴早就不在楼内了,只是玉牌忘了摘下,要不换个别人吧?”拿着长杆的龟公看清楚,连连赔礼。
群青心中一动,原来“玉芙蓉”是玉奴的花名,但她并未喜形于色。
陆华亭也似浑然不知,追问:“不在楼内,去哪儿了?”
“这玉奴,去年九月被当朝给事中孟郎君点中,让她长住自己的厢房。后来孟郎君宠爱她,更是给她赎身,现在已是良家妾了。”
九月……芙蓉花……
倘若春娘将账本藏在孟观楼的厢房内,崔伫便不敢轻易进入。玉奴长住在孟观楼的厢房,手中定有钥匙,这很容易做到。
群青对上了陆华亭的黑眸。
按那张图纸上的布局,孟观楼的厢房,恰好就在陆华亭的厢房正下方。
第39章
孟观楼喜欢在狂饮后拍打羯鼓。
这羯鼓产自青州, 鼓面是公羊皮所制,响声清脆。他把羯鼓挂在身上,披散头发, 一曲奏毕, 整个赤裸的上身都蒙着一层晶莹的汗水,以发泄积压的情绪。
“你去,帮我把那纸包里的东西冲了水。”孟观楼喘息着说,眼中十分空茫。
厢房里还有个十八岁的娇小花娘,闻言小心地移动到案前, 手一抖, 纸包里的粉末全倒在了外面。马上被孟观楼攥住手腕, 怒道:“你给我洒在外头!”
他狂怒地将她拽到踏上, 这花娘害怕地瑟缩,孟观楼却没有动手,而是一把搂住她的腰肢, 自己慢慢跪在地毯上, 两只漂亮的眼睛盈出泪水, 呜咽起来。
醉酒的人么, 疯疯癫癫也可以理解。花娘一动不敢动, 听孟观楼枕在她的膝上问:“听说, 你从前常常服侍陆华亭,你与他都干些什么?”
“陆长史只是喝酒, 奴没有跟他说过话。”花娘嚅嗫道。
“他平时都见过什么人?”
“也没见什么人。”
孟观楼不再问了,这名花娘大着胆子伸出手,像母亲一样抚摸孟观楼的头发:“给事中是遇见了什么伤心事?奴叫文娘, 儿时受了委屈,就喜欢这样枕在阿爷膝头, 阿爷也这样安抚奴。”
孟观楼笑了,通红的眼睛又流出泪:“连你一个花娘都有个好父亲。”
“你可知道,我阿爷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叱骂我比不上那个野种,他不会这样安抚我,阿娘也不会。”
“为什么……分明我也很好,我自小聪慧,才高八斗,分明我有最好的先生,最好的族人,最好的母亲,就是差一点、偏就是差一点。为什么有人什么都没有,却天生就会……他是妖孽,他不是人。”
孟观楼皮肤泛红,越发激动起来,仰头期待地看文娘,“你觉得我与陆华亭,谁生的更好看?”
文娘胆怯地凝望着他昳丽的面容:“……那还是陆长史好看。”
孟观楼开始怪笑,他燥热得想脱衣裳,但上衣早就脱掉了,把皮肤刮出了几道血痕,好在他从地上摸到了一个纸包,递给文娘:“你也吃一点?”
文娘大骇,连连推拒:“郎君,此物不能乱吃……这五石散,是从关外来的,前朝的圣人就有禁令,不准服食。”
“你还知道禁令……”孟观楼神色阴骘。
“实话告诉给事中,奴方才就是故意打翻的,你已经饮酒,不能再服散,否则会、会越吃越……不行。”
孟观楼听闻“不行”二字,面色扭曲了,陡然将文娘压倒在床上,急于拽下裤子,谁知过了一会儿,文娘“哎呀”了一声,神色疑惑:“郎君不会真的不……”
“出去,滚出去!给我出去!”孟观楼大怒锤着床榻,眼眶也更红。他开始想念玉奴,无论他说什么,玉奴那双纯然的杏眼,总是娇憨包容地望着他,绝不会像她们一样,露出恐惧的神色、嫌恶的神色。
可是连玉奴,他都护不住,他阿爷说杀就杀……
恰在此时,门被敲响三声。文娘跑去开门,又是一声惊叫。孟观楼踉跄着追到门口,瞳孔微缩。
陆华亭衣冠齐整地站在门外,他望了望文娘,又注视他,唇边绽出一个笑,颇有些意味深长。
孟观楼五内俱焚,还有几分惊惧:“你跟他说什么了?”
文娘恐惧地躲在刘鸨母身后,只露出小半张脸,闻言神情闪烁,拿袖掩口,像是嫌弃的样子:“奴可什么都没说。”
越是如此,孟观楼越是怀疑,头脑嗡嗡作响:“出来,你给我说清楚!”
“孟给事中这么凶,还要打人不成吗?”文娘作势要哭泣。
刘鸨母急忙劝阻,陆华亭也伸手,拦住了要冲过来打人的孟观楼:“哎,你这是做什么?”
四人在门口剑拔弩张。
与此同时,楼上,群青打开了陆华亭那间厢房的窗。
她站在窗口,听着下面的动静,看着那在楼下提灯巡逻的龟公绕到楼背面,她跨出窗外,理好裙摆,反手一撑,从楼上挂下来,从窗户跳进了孟观楼那间厢房。
她只着罗袜,落地时屈膝,轻盈无声,只掀动了帐幔的一角。
孟观楼这间厢房要大得多,墙壁都用纸糊得整洁高雅。床榻上悬挂帐幔,地上扔着枕头和扯掉的帐幔,不知香炉中燃着什么香,有点呛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开始在室内寻觅。
她先直奔书案下面的多宝柜,一般贵重之物都会藏在这里,直到一抬头看见了贴墙放置的一座书架,她改换了主意。
孟观楼是典型的世家贵公子,文雅至极,书阁中满满当当地塞着诗集和曲谱,书架有十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