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羽摘雕弓
丹阳公主倒也出乎她意料。群青本以为她在韬光养晦,难道被圣人削了兵权,便彻底一蹶不振了?
“近日孟观楼上门,今晨丹阳公主褪去衣物,躺于矮榻,叫某作画。此举非人也,无奈公主诏令威逼,实不知道如何应对,求助于娘子。”
看到今日这条,群青蓦地挺起了身子,提笔写道:“且慢,宁愿被罚,不要行事。”
此前也不过是饮酒、跳舞,丹阳公主应该不会突然作如此荒谬之事,只怕是为刺激孟观楼,将苏润做了筏子。
她将迅速将蜡丸揉好,放在窗棂下的凹槽内。
心中那事也有了计较。
刺杀是南楚细作所为,她不过是递出消息的环节,消息又经过重重的传递,谁知道她才是源头。就算能查到,想必那时她也已然出宫。
既然有一个手不沾血地杀死李焕的机会,这一世,她仍然愿意尝试。
冷凝的仇恨,在胸中沉下又浮起,群青神情提笔,在灯下一笔一划写道:动、手。
蜡丸被无声地抛在草丛当中。
这时,窗棂下发出了细微的响动,群青后脊一凉,还以为被人发现,蓦地推开窗户,险些撞上揽月的脸,她的神情有几分躲闪。
“你在窗外干什么,何不进门?”群青的眼神柔软下来,心中的神经却未曾松懈。
她偏殿窗外这片树木茂盛的草丛,里面常常藏着蜡丸。
那蜡丸,此时正被无知无觉的揽月踩在绣鞋下。
“我看你这么晚还没睡……我……”揽月实在忍不住了,脱口而出,“方才我看见你与太子……你们没事吧?”
”你看到太子与我说话了?”群青的心落下来,并不慌张,“我在为殿下办差,职责与寿喜差不多,因为办的事殿下不想为他人所知,所以没有声张。”
揽月的脸色顿时缓和,抚了抚胸口,这个解释,显然比她想的合理多了:“难怪你突然要去考六尚,我也不敢问,这也是殿下的意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望着她:“殿下叫我去六尚,只是帮他探听消息。六尚我不一定考上,便是考上也不会留下来,你知道我要出宫的。”
“是了,你还等着出宫呢。”见她如此坚定,揽月面露怅惘之色,终于放下心来,歉意道,“是我胡思乱想了,我这就去睡。”
揽月把手从窗上放下,她的宽袖擦过窗棂,不小心将凹槽内那只蜡丸拂落。两只云雀先后落下来,辨识了一会,各叼了一只蜡丸飞走了。
四下无人,群青见云雀飞走,检查了一下窗外,没有留下可疑的痕迹,关上了窗户,精疲力尽地躺在她的被褥中。
第49章
细烛之下, 陆华亭看完最后一份奏疏。
尺素在殿中弯腰添水,她平日喂养的那只灰隼飞来落在她的肩膀上,翕动翅膀。
“你若携带着未启封的伤膏, 再给我一盒。”
尺素陡然直起身子, 意识到陆华亭在与她说话,在腰间摸索,摸出一盒拇指盖大小的祛伤膏,却没有立刻放在桌案上。
她犹豫一下,以微哑的嗓音道:“属下想知道, 上次给长史那盒, 是给了文素, 还是青娘子?”
尺素平日话很少, 陆华亭的眼眸从奏疏上抬起,定在她的脸上。他的眼形优美上挑,在烛火的映照下, 愈显瞳仁幽黑:“上次那盒, 和我现在说的有关系吗?”
被这样锐利地审视着, 尺素神情慌乱一瞬, 她立即垂下眼, 将祛伤膏放在桌上, 匆匆退出去:“属下僭越。”
陆华亭望着她的背影,拿起那盒祛伤膏, 总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外间值守的暗卫们隔窗听见动静,狂素急了:“长史,要膏药, 我有!很多!”说着一阵狂翻,从身上摸出四五盒大大小小的伤药捧出来, 狷素瞥一眼:“他要的不是我们这种。”
竹素也好奇:“为何只向尺素借伤药,不向我们借?”
“肯定是送给娘子的。”狷素悄声说,“尺素和文素用的,和我们的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啊?”几个人都问。
“这都不知道?”狷素抱臂,“她们是女的,殿下给女侍卫采买的伤药,里面不含那个,叫什么香。”
“麝香!”竹素恍然,“听说会损伤女子身体。”
几人正聊得热闹,忽然门被推开,陆华亭将方才从尺素那里要来的祛伤膏抛进狷素怀里:“去验一下,这伤膏有没有问题。”
竹素和狷素笑意收拢,面色变得严肃起来。
-
尚服局一试,淘汰了将近半数应试者,又因为崔滢出事,许多贵女们吓得弃考,被重新召回崇敬殿继续做三试的,只剩十六个娘子。
韩婉仪坐在屏风后,摇着扇看剩下的这些人。
群青将金线劈成细丝,针再度穿过薄而透光的涣雪纱时,稍稍倾斜角度,变得极为小心。
如缝合伤口,裂缝一点点地消失。没有再弄破绣布,群青稍稍放下心,小心地擦干手上的汗水。
她身后,宝姝悄然窥视。她发现群青刺绣的速度变慢了,但一刻不停,那绣布上所有的祥云已绣好,龙身也有了雏形,心里一慌。
先前不是还绣不出吗?这么快就学会了?心内刚一着急,手下便嗤地绽开一道裂口,宝姝蹙眉,连忙稳住针线。
因为紧张,绣布开裂和应选者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错落响起。待到香篆燃尽,铜锣敲响,群青收了最后一针。
绣布上蟠龙脚踏祥云,乍看样式简单,但形态生动,色泽丰富,就连那龙眼珠都栩栩如生。
群青垂眼,韩婉仪在刘司衣的陪同下看了她的绣布,又瞧了瞧她的手。群青的手掩在袖中,因今日持针太多,指尖微微地颤抖。倒是厉害,韩婉仪从她身边走了过去:“上佳。”
“清宣阁青娘子,三试上佳——”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紧接着,便有小内侍宣读了三试入选者的名单。
羡慕的眼神落在身上,群青听见自己的名字也在其中,心中有些激动,她马上就有机会和萧云如对话了。
只是不知道萧云如亲自出的题是何模样,她是否还能脱颖而出?
这回入选八人,又被分为两组,群青被小内侍带到偏殿内,余光看见萧云如身着朝服,端肃地坐在金箔屏风前。
殿中一左一右摆着两个绣架,架上绷着两条一模一样的云纹腰带。
萧云如道:“皇储着装皆有定数,由尚服局承制,一针一线必须恪守宫中规范,才不易被外面的绣娘仿制。还请娘子们分辨,这两条腰带,哪一条是宫中尚服局所出。”
这是什么题啊?
四个娘子面露难色,群青也有些迟疑,单看两条腰带,完全一模一样。
她们没有在尚服局当过值,哪里知道尚服局所制的腰带有什么特征?
“奴婢们可否走近看看?”群青问。
“可以。”萧云如道,“你们可以一个一个前去触摸分辨。”
排在首位的娘子凑近好一会儿,败下阵来:“这,奴婢……奴婢分辨不出来。”
另外两人,一个说右边是尚服局所出,一个说两条都是尚服局所出,萧云如只是微笑,并不告知她们的对错。
群青只得走上前。细看上去,两条腰带中间都有绣圆形家纹,针脚略有不同,但都形态工整,绣工精细,难以判断。
屏风后,陆华亭注视着群青俯身辨别腰带的背影。他给她出了道考题,群青天青色披帛软哒哒地拖在地上,似充满了无措,他强忍笑意,没有发出声音。
香篆持续地燃烧。群青望着两条腰带上的圆形家纹,突然觉得很眼熟,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水纹螭龙。螭,是圣人赐给燕王府的标志……
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几个黑衣武士环绕着贵人车架的场景,当他们腰带上便绣有这样标志,后来这些人围住了陆华亭和狂素。
东市斗殴那次,她见过这个腰带。
想到此处,群青用身子挡住萧云如的视线,悄然挪开银针,翻看两条腰带,果然在左边这条腰带边缘,发现几点迸溅的血迹。
这腰带,恐怕是那次,陆华亭从那些武士身上拽下来的。
也不知这题,到底是谁出的……
群青迅速钉好腰带,转身向燕王妃行一礼,目光划过屏风后,那后面只有袅袅的烟气:“奴婢以为,右边那条为尚服局所出,左边为仿制。”
萧云如仍是微笑:“为何呢?”
“尚服局女官们的刺绣,代表大宸的最高水准,外面的绣娘拍马难及,左边那条针脚粗糙,留下汗渍,虽然细微,但也被奴婢发现了。”
以上是群青胡编的。
燕王府下人服装皆有定数,那么多假的府兵,借不来那么多套真衣裳,所以腰带是估计是仿制的。
萧云如并未表现出喜色,淡淡追问:“是真的看出了分别,还是娘子的猜测?”
群青垂眼思索。
陆华亭做事,总有目的。他将这只有他二人知道的腰带摆在她面前,定然是想从她这里拿到什么信息,来交换她的四试。
“回禀王妃,架上这两条,是燕王府的腰带。外面的人想要仿制燕王府的腰带并不容易,因为尚服局制衣有严格的标准,譬如这螭龙绣纹,尺寸、弧度、色泽,外面的绣娘都无法把握,很容易让人看出端倪。”
群青将两条腰带取下来,“但若能拿到一条真的腰带,便有法子仿制得一模一样。”
她说着动手演示:“将真的腰带垫在底下,上面蒙一张熟宣纸,拿红豆粉做的粉彩笔,在宣纸上用力涂抹,就可以‘拓印’下完整的袖纹形状,尺寸、弧度皆无差错。再将这袖纹用毛笔描清,剪下来贴上去做底,找工艺精湛的绣娘,压在上面刺绣即可。”
这是老绣娘之间流传的办法,阿娘教过群青。她小时候,经常用这个办法,描摹学习成衣铺子里衣裳的绣纹。
群青说着,叫翠羽打来一盆清水。她双手展开那条腰带,平铺水底,抖了好几下。过了一会,那水面上果然漂浮起一层细细的豆粉。
翠羽和其他三位娘子低头看了,皆是睁大眼睛,叹为观止,自愧弗如。
“你们之中,只有青娘子答对。青娘子留下,其余人先行离开吧,我想与青娘子单独说话。”萧云如看了水盆,眸中闪过欣赏之色。
眼下诸人屏退,只剩群青站在殿中。萧云如侧头看着她,笑了笑:“本宫与你也打了几次照面了,何必拘谨呢?近前来说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群青走到萧云如面前,忽然盈盈拜下:“奴婢不敢居功,走到这一步,是为面见王妃,相求一事。”
萧云如有些意外,但因着欣赏,耐心道:“你说。”
群青扫向屏风后,心一时跳得很快。这是个好机会,偏偏陆华亭也在,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想出宫,他恐怕要从中作梗。因此不能让他知道。
“奴婢深知王妃操持内宫不易,宫女之间有个传闻,弄得大家都无心干活,奴婢还是想亲自问一问王妃。”
“什么事?”萧云如不禁问道。
“奴婢的恩人,掖庭的章娘子,自小便在掖庭,从未在宫外与家人共享天伦,本想趁着奉迎佛骨大放宫人的机会放出宫去。”说到此处,群青停顿一下,黑眸中浮出一层浅浅的水雾,但声音还是如常,
“宫内传言说,王妃不打算放人了,奴婢不敢让章娘子知道,若真如此,许多宫人的盼头便没有了。”
萧云如注视着她,一时有些无措,没想到群青入选后并不喜悦,反而走到她面前,对她说这件事。
她不放宫人,自有上位者的考量。可等这考量变成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这样含泪看着她,萧云如心中亦波澜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