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59章

作者:松松挽就 标签: 古代言情

  “哎呀,敬先生,你干脆进来罢。我相信你不会偷瞧。”

  敬亭颐身形晃了晃,他没有勇气冲破那道门栅。

  “你这会儿不来,待会儿也得来。我好乏,你进来照看我。要是一个不留神,我瘫在温泉,而你又不知道,那我可就一命呜呼了。”

  她絮絮叨叨地劝了许多句,敬亭颐颇感无奈,叹了一声气,背对着她走来。

  浮云卿勾起嘴角,夸他做得对,旋即说起今日的见闻。

  “你可知那归家花铺?你一定想不到,那聪明的摊主,就是素妆阿姊的情郎。”

  浮云卿揿着花瓣,轻声说道。

  “还有缓缓的情郎。嗳,这件事说来话长。”

  她太过信任敬亭颐,什么细节都同他说。

  说归少川与朝官暗地里做交易,说缓缓请仙与许太医对话,说兔演巷的怪异,说韩从朗的失礼。

  归少川身涉变法,许太医是前朝古人,兔演巷的两排死士,韩从朗似是而非的话。

  一桩桩,一件件,迷惑着浮云卿的心,叫她摸不着头脑。可却令敬亭颐心惊。

  他与许太医一样,是前朝人。他与归少川一样,与变法有关。他培养出兔演巷的死士,他明里暗里玩弄权术。

  浮云卿漾了漾白皙的胳膊,“敬先生,这些事我只肯与你说。婆子女使我信不过,跟姐姐说,她肯定会斥我异想天开。只有你肯听我说这些。”

  敬亭颐背对着她,扬起苦涩的笑。

  她信任他,是因为对他不甚了解,对他做过的事,一概不知。

  倘若知晓源头在他,又该如何。

  敬亭颐想了想,当即决定,要瞒住浮云卿,将这些事抹杀干净。

  这样他就从最危险的那个,变成她身边最温顺的那个。

  他朝浮云卿走近,轻声问道:“您对前朝人怎么看?”

  这是他日日夜夜都想问的话,而今他鼓起勇气问出,期待听她给出的答案。

  她生在安逸盛世,对前朝的认知,应该是一片模糊。她对前朝人的态度,应该是不讨厌也不喜欢,毕竟她没生在前朝覆灭,新朝建立的时代。

  哪知下一瞬,浮云卿便泼了他一头冷水。

  “怎么看?”浮云卿歪了歪头,想得认真。

  “我讨厌任何与前朝人事有关的人事。若身边的人是前朝人,我会感到膈应。若用过的物件是前朝物,也会很膈应。”她说,“敬先生,我知道这种想法太极端。朝代更替是常事,新朝立,总要与前朝融合。那么多前朝百姓,总不能都排外地把他们杀了罢。那么多前朝物件,总不能一把火都烧了罢。尽管想法极端,可我迈不过这道坎。”

  她说,“从小,爹爹就告诉我,元灵帝荒霪无度,终致亡国。他说,谁都可以与前朝人事有来往,唯独我们皇家子女不能。我们两派人,是天生的死对头。走得近,是助他们造反,大逆不道,要受谴责。”

  她说,“人人都有各自的偏见。我的偏见,直对前朝。”

  这么善良的小姑娘,却把对前朝的偏见写在了脸上。

  敬亭颐心中百感交集,她的话声荡在耳边,久散不去。

  再回过神,发觉她已唤了自己几声。

  “敬先生,你怎么不说话呀?”

  泡到这晌,浮云卿只觉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敬亭颐不对劲,她同他说心事,他却全然跟没听见似的。

  忽地扭头问,“敬先生,你不会是前朝人罢?”

  敬亭颐心里一惊,身子不听使唤地转了过去,正好与浮云卿四目相对。

  突来的耳鸣叫他腿脚一软,竟直接跪在了温泉池旁。

  “哎唷,敬先生,你没事罢?”

  浮云卿心下一慌,本能地想起身搀扶。可想及自个儿光着身,只能稍稍抬起身,扒着头望向敬亭颐。

  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不过是随口问一句罢了。

  敬亭颐稳住身形,竭力维持着眸里的澹然。

  继而郑重地摇了摇头,“臣不是。”

  浮云卿轻笑,“不是就好。”

  因着要到温泉来,故而敬亭颐与她都换上了木屐。不过她的木屐早脱在了外面,而敬亭颐却还穿着那双木屐,单膝跪在滑腻的温泉池旁。

  这是个很危险的动作,这代表,但凡慌神,他就会重心不稳,滑到温泉里去。

  敬亭颐低着头,不敢窥眼前一池春色。

  “臣失礼逾矩,这就走。”

  言讫正想起身,却猛地被浮云卿抓住衣领,借着力,把他整个人都带到池内。

  “扑通——”

  池内溅起水花,敬亭颐慌乱无措地搂紧浮云卿的腰,而浮云卿却笑得张扬肆意。

  谁家的情郎,都不如她的情郎好。

  说什么都依着她,做什么都依着她。

  他不是她讨厌的前朝人,好上加好。

  敬亭颐挣扎地想往池边走,可身上挂着浮云卿,无论如何也走不了。

  浮云卿说急什么,拨开敬亭颐脸侧凌乱的发丝,环着他的脖颈,慢慢贴紧。

  “敬先生,我想亲亲你。”

  她很喜欢他。

  素妆阿姊说,喜欢不止要拥抱,还要亲吻。

  她抬起充满雾气的眸,将嫣红的唇凑上去,期待他们之间的第一个亲吻。

  唇瓣愈贴愈近,在两瓣唇仅距半指时,敬亭颐侧过了脸。

  这也是他,第一次拒绝浮云卿。

第49章 四十九:求哄

  ◎不动脑筋的臭男人。◎

  兴许心一慌, 人就会不自主地说起胡话来。

  “变法会在各州郡掀起风波,所以归少川与朝官做交易也正常。请仙这等玄乎的事,信则有, 不信则无。兔演巷道湫窄,常刮起穿堂风, 或说‘妖风’。其实这些,都很正常。”敬亭颐侧眸,眼神胡乱瞥着,没有聚焦。

  浮云卿愣愣地点头, “我知道。”

  “但是, ”她说,“为什么不亲我呢?”

  敬亭颐不自在地轻咳两声, “不合时宜。”

  他不敢看浮云卿的脸。不消说,她的脸定是皱在一起,正用那双雾气腾腾的眸望着他。

  “你不喜欢我吗?”浮云卿强硬地掰正他的脸, “素妆阿姊说, 喜欢一个人,会忍不住亲吻。敬先生,你不喜欢我吗?”

  敬亭颐罕见地沉默着。

  接受她的亲吻,代表后面都要以不是前朝人的身份,与她相处,代表要说更多谎言,去弥补过往话语里的漏洞。

  代表他在浮云卿心里,是清朗温润的教书先生, 是纵容宠溺的驸马都尉, 是与她讨厌的人事从不挂钩的, 温顺的臣子。

  然而这些形象, 都不是他。

  他是阴暗的,扭曲的,四分五裂的。而她喜欢的是,他刻意拼凑好的自己,不是原本的他。

  接受她的亲吻,代表他从未欺骗过她,代表许多腌臜事与他无关。

  然而他的确欺骗了她,过去现在将来,他都要欺骗她。他手里不干净,将来罪孽会更深重。

  这些她都不知。

  敬亭颐绞尽脑汁,想了个借口,“我们可以慢慢来。不着急,好吗?”

  浮云卿眉头锁得更紧,眸藏僝僽,不解问:“你觉得我着急是么,你觉得我急不可耐是么。”

  话落,松开手,踅到池边,失望地低喃道:“你一定是觉得我不矜持罢。”

  她长那么大,第一次喜欢人。过往道路坦荡通顺,走得顺利,故而没经过几道坎。眼下遇见道坎,本以为能翻过,哪知那坎越升越高,直接断了她越过的念头。

  倘若对她无感,为甚要顺她的意成婚,为甚要顺她的意喂嬭,为甚从不拒绝她的主动。

  敬亭颐只是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她抛出的问题,他一句都无法回应。

  他喜欢她,甚至爱她。跋山涉水,韬光养晦,他背着沉重的担子喜欢她,爱她。

  但理智警告他,不能说出由来已久的爱,不能说出扎根深厚的喜欢。

  他只能一遍遍在心里默念,我爱你,但我不能爱你。

  他不能爱她。

  敬亭颐走上前,想再拥着那搦腰肢,好好解释安慰一番,就像他之前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叵奈他刚一动,浮云卿就害怕地往后退着。

  浮云卿双手捂在胸前,氤氲朦胧的白雾挡在二人中间,像一把锋利的剑,斩断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暧昧氛围。

  “不说,就是默认了。”

  浮云卿鼻腔发酸,眼眶里渐渐蓄了一泡泪。可她不愿示弱,硬生生地将泪逼退回去。

  敬亭颐这厮,天生长就一张巧嘴,能把枯萎的花说活,能把硬心肠的人劝服。因此只要他想,在任何场合,都能靠这张嘴混得风生水起。

  可眼下他却憋着气,半句话不肯说。

  这不是默认还是什么。

  浮云卿忽地有些气恼。气他这方面敢做不敢当,恼他明明看出自己生气,还不赶紧来哄。

  她往后退,那是小娘子矜持的心情作祟。他倒理解她,当真呆在原地不动。

  但谁要他这时去理解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