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松挽就
他就该学学话本子里那霸道纨绔,摁着她的脑袋,胡乱亲吻一通。
那样做的话,她也不至于又气又恼。
“夜间天凉,您早些回去。”敬亭颐温吞道。
言讫,顺着池边的台阶走到池子上面。他浑身被温泉水打湿,劲瘦有力的身形尽显。
弯了弯腰,将那篓衣裳手巾,搁在她身旁。
浮云卿最后的自尊,被他亲手碾碎。
明明温泉水热得她额间冒汗,可她却仍止不住地发抖。
“走,赶紧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说着胡乱抓起一条手巾,往他那处扔,焦眉苦脸地撚他出去。
敬亭颐捡起那条手巾,什么都没说。临走前,轻轻合上门栅。
冷风拂过,吹得浮云卿身子直打哆嗦。
今晚为甚会发展成这个鬼模样,明明她想象中的是,这会儿敬亭颐该环着她的腰,狠狠欺负她才对。
她故意提要泡温泉,故意光着身唤他进来,故意拉他下水,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她的意图么?
浮云卿麻利地穿好衣裳,唤来侧犯尾犯给她擦头发。
侧犯睇见她满脸不悦,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您跟驸马之间是发生什么不愉快了吗?方才驸马交代院里,说今晚他不歇在您屋里,要回信天游那院里住。”
“他还要回去?”浮云卿撅起嘴,“该他说话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噢,怎么的,见了你就不哑巴了?”
倏地想起,自个儿刚刚怒斥,再也不想见到他。
她的气话,他倒真听进了心里。
一时哭笑不得,卧在宽敞的拔步床里。床榻空落落的,她的心也空落落的。
吹了灯,辗转反侧,睡不着。
他枕过的枕头,他盖过的被衾,都没拿走,静静地偎着她,仿佛他还在自己身边。
这算是吵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架。
浮云卿捱不住念他的心思,再三翻身,终于做了个决定。
她把自己的枕头,换成他的枕头。把他盖过的被衾捞来,盖在自己身上。被他的气息紧紧包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静下心来思考。
就像小鸟筑巢那样,衔来喜爱的物件,垒成四面不透风的墙,垒成结实的窝。
她草率成婚,是要过出个样子给亲朋好友看。都说夫妻避不开吵架冷战,都说没有一桩百喜无忧的婚姻。她偏偏不信。
她想,敬亭颐待她那么好,俩人怎么会吵架。
她想不出敬亭颐跟大哥似的,歇斯底里吼她的模样,想不出他背着自己宠妾的霪.荡模样。
事实上,他的确不曾吼过她,更是在新婚夜当晚,明确地说,他的身心,只会给她。
反倒是她今晚先吼了他,是她先动了想找其他男郎过日子的心思。
可她不舍得放弃他,毕竟她只找到他一个合心意的人。
良久,叹了一声长气。
*
信天游。
敬亭颐躺在屋顶上,枕着手,怔忡地望着天边明月。
不多会儿,卓旸轻手轻脚地跳了上来,提着两小坛酒,扔到敬亭颐身边。
卓旸利落地拔起酒塞,往嘴里“咕咚咕咚”灌着酒。
“欸,兔演巷的死士被韩从朗挖了出来,这事你知道吗?”
敬亭颐白他一眼,“明知故问。”
卓旸知他心里憋着一股气,破天荒地没计较他的无礼,只是打趣着:“被公主呵斥一通,心里不好受罢。不是大事,往后呢,这样单方面或双方面的争执,随着她对你了解逐渐加深,发生的次数会越来越多。”
敬亭颐闷着辣嗓子的酒,自嘲地笑着,“不会说话,你可以不说。”
卓旸啧啧两声,“我这叫实话实说。发展成这样,能怪谁,不都是你一手酿成的么?”
他拍着敬亭颐的肩,“你要利用公主复国,伤她的心,这不是必然发生的事嚜。再说,眼下才走到哪,这不过是咱们迈上大道的第一步,往后你会把她伤得愈来愈深。深到极点,咱们造反成功。那时你再去哄,也不见得来不及。”
浮云卿与卓旸带给敬亭颐的感受,是两个极端。
与浮云卿相处,他常常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与她偎在一起,他能忘却许多烦恼。而与卓旸相处,他常常觉得自己是世上最苦大仇深的人。只要遇见他,过往那些晦暗的记忆,便会笼上心头。
他被割成两道精魄,一道心向光明,一道心向阴暗。
浮云卿夸赞的话迷了他仇恨的眼,卓旸回怼的话又将欢乐假象一一撕碎。
敬亭颐滚了滚喉结,晦涩苦闷地说:“你还看不懂局势么?”
他低声说道:“这场局里,公主身处中心,是至关重要的棋子。官家用她来制衡我,用我来制衡韩从朗。施素妆,荣缓缓,归少川,还有前朝的许太医,都是围堵中心棋的余棋。官家激着我,也激着韩从朗,两方刺激,为将来一场关键局铺路。他要用那场关键局试我,试我会不会为着小情小爱,放弃造反,放弃复国。”
卓旸将酒塞摁进坛口,把少了一半酒的酒坛放在一边,“你会吗?”
“当然不会。”
“你知道韩从朗让公主给我捎了句什么话吗?”敬亭颐挂着苦涩的笑,说道,“玩弄权术者,必将为权术所玩弄。”
听及此话,卓旸不在意地嗤笑一声,“这厮还有脸说这话?他没有玩弄权术么,他在嘲讽什么狗东西。”
敬亭颐回:“他在嘲讽,这场赌局里的所有人。他真正要嘲讽的,是自傲的官家。”
卓旸附和说是,“只可惜公主要白白牺牲在这场赌局里。最受宠的公主?哼,不过是一个无辜的朝政牺牲品罢了,是为官家的野心铺路的牺牲品。”
“我不会让她牺牲。”敬亭颐把玩着一个红珠串,“人心不足蛇吞象。官家这般游刃有余,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当心惨遭反噬。”
提及官家,卓旸心头正有一惑。
他问:“欸,你说他明明知道你我的身份,知道你我的目的,为甚当初还要将你我寻来,养在皇城司?”
“他要羞辱我们。”敬亭颐坐起身,“我,前朝皇子。你,前朝世子。他知道我们是前朝贵胄余孽,知道我们在虢州屯兵,蓄谋造反。可却仍把我们养在身边,养成给他做事的刺客,养成他指哪刺哪的长剑。前朝没落,新朝强盛,他在羞辱我们,纵使贵胄又如何,如今还得臣服于他。”
前朝皇子,在新朝皇帝手底下做事,奇耻大辱。
数年韬光养晦,就是为着有朝一日,能痛快地打他一巴掌,让他看看,自矜自傲的后果是什么。
酒劲上头,敬亭颐叹一声,“你怎么敢在公主府内,提起这个话头?”
卓旸说他多虑,“人呢,我都迷昏了。”
“就下了一点药。”卓旸比划着“一点”,窥见敬亭颐眸色变冷,又赶忙补充道:“没给公主下。全府上下,就饶了她一个。反正,她又不会来这院里寻你。”
忽地想起什么,卓旸追问道:“你说的那一场关键局,具体指什么?”
敬亭颐摇摇头说不知,“总之与公主有关。你我这一年要多把精力分在公主身上,她不能出任何意外。”
“一年么?”卓旸有些感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今年形势大变,还不知能活到来年不能。”
生死相关的话头,敬亭颐素来不喜。他踢卓旸一脚,“那么多年都撑过来了,今年怎么会撑不到头?”
说罢旋身落地,进屋之前,额外多说了句,“若公主问你我的身份,只说不是前朝人。”
卓旸噢了声,“我嘴严得紧。除非是公主自己打探到了你的身份,其余情况,就是她软磨硬泡,我也不会交代出来。你且放心。”
这一夜,数着更漏强捱,只觉夜色如此漫长。看啊看,望啊望,无论如何,也盼不到白日光亮降临。
*
次日辰时,珍馐阁。
圆桌边坐着的仨人大眼瞪小眼,阁楼里死一般地静寂。
禅婆子听麦婆子说,公主与驸马闹了个不愉快。到底因着什么事闹翻了天,婆子也不知道。
往常珍馐阁从未出现过仨人都不说话的场面。禅婆子习惯听浮云卿聒絮的声音,眼下噤了声,耳根清净不少,可心里莫名兀突突的。
禅婆子轻咳几声,“公主,今日做何安排?”
浮云卿咬着嫩豆腐,回道:“上晌是卓先生的课,要练太极拳。下晌是……”
话语未尽,偷偷觑着敬亭颐。
下晌是他的练字课。往常她最爱上这节课。她写得字潦草,就拽着敬亭颐的衣袖,让他握着自己的手写字。
她窝在他怀里,听他讲写字要领,可心却不知飞到何处去。
现下闹了别扭,最喜欢的课,反倒成了最想逃的课。
说话说一半,剩下的一半,明显是要敬亭颐替她说。
要是他把话补上,兴许她一开怀,就不再同他计较昨晚的事。
哪知这厮依旧沉默,只是自顾自地品着粥。
浮云卿眉眼一耷,“下晌没课。二姐邀我去她府上座座,我下晌就去。”
卓旸意味深长地噢了声,眼眸在浮云卿与敬亭颐之间乱转。
他替敬亭颐解围道:“我突然想到,上晌有点私事要处理。老家来了几位亲戚,我告假去招待他们。公主,你看这样行么,上晌的课换敬亭颐来上,明日我再把这课补回来。”
“不行。”
浮云卿与敬亭颐异口同声地说道。
言讫,又默契地朝对方看一眼,旋即飞快瞥开。
卓旸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浮云卿说不行也就罢了,怎么敬亭颐这厮也说不行?
分明在给敬亭颐创造与浮云卿相处的机会,可这厮居然毫不珍惜,把这机会拱手让了出去!
浮云卿心想,沉默还真是金。
既然要沉默,那就从一而终。任旁人说什么,只管沉默去。
这声“不行”让她心里拔凉,心头梗塞,恨不得拿块布条塞敬亭颐嘴里。
她问卓旸:“这亲戚早不来晚不来,非得今日来?欸,我就疑惑着,你怎么天天有这事那事的?”
卓旸一脸无辜,举手投降:“当真是怠慢不得的亲戚。我老家亲戚多,这几位今日来,那几位明日来,这也不是我能管得了的。”
浮云卿不耐地白他一眼,“那行,你告假,我倒轻松,一天没课。既然这样,我上晌就去二姐府里,晚间再回来。噢,玩得尽兴,兴许连着几日就住在她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