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鹿
“是呢。”司未在榻边坐下,见她像是开怀了些,继续道:“这厨娘说她母亲在京城也是在伙房干活的,她跟着学了不少手艺——”
说到一半,司未察觉不对,扭头才发现秦霁眼眶都红了一圈,忙闭上嘴。
“她做的不像。”秦霁声音里带了哭腔,泪珠盈上眼睫。
“我不喜欢,我想回家。”
面前的小姑娘泪眼汪汪,仍在强忍着不肯哭出来。
此处是金陵,她的家却在京城。
山迢水远,长路难行。
司未听了,心里蓦地开始难受。
姑娘为何突然说要回家,这事再明白不过。
想来她也是家里娇养出来的闺秀,一副脾气却是好到不行。那夜都被欺负成了什么样,醒后仍是一声不吭,也不见对着旁的人撒气。
“秦姑娘,你别难过。金陵的水路这么多,你还怕……”
你还怕跑不出去么。
后面半段还没说出,一记眼刀从窗口飞了进来,司未立即垂下眼,既不敢看窗边,也不敢看秦霁。
她违心道:“总有一天,你会喜欢上金陵的。”
秦霁的泪珠子跟着她的话音一起落了地。
“这里一点也不好。”秦霁抱膝坐在榻上,下巴颏垫着手背,眼泪还在不住往下掉。
“你知道么?在京城,从来都是别人对我好。可是一到金陵,不管男女,所有人都在欺负我。”
她分文不取,在客船上给梅娘分了一张床,换来的是被卖入花楼。一个多月里,见到听到了许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场面。
鸨母重利,那儿的嬷嬷也极尽刻薄。哪怕她假意迎合,也躲不过要挨上一些打骂。
后来又进了榴园,看似锦衣玉食,可只有身处其中的秦霁才知道,和陆迢相处的每一时,她都如履薄冰。
她被他粗蛮对待,亦只能咬牙忍耐,第二日侍女见到,她们甚而还要说上一句恭喜。
秦霁从不觉得开心。
她擦过泪,小声抽泣,“金陵的人都很坏,从以前就坏。”
司未的眼皮往下垂了会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忘记顺着话哄秦霁。
“金陵也有好人呢。”
“没有,一个也没有。”秦霁的泪又掉了两颗下来,摇摇司未的手臂,抽泣着问,“你是不是困了?”
司未脸上的倦意一扫,拍了拍胸,“没呢,姑娘有话只管同我说。”
秦霁擦掉泪,“司未,你知道么?其实我小的时候也是住在金陵。”
“母亲去世几月后,我屋里多了一个做活的女人,她初时对我很好,可是后来变了。每日都逼我喊她娘亲,若我不喊,她就要把我和弟弟丢出去。”
小姑娘啜泣声渐止,陆迢捏着手里的素帕,又将其叠了起来。
帕子被他展开叠起数次,绸面已经生出褶皱,最终被他掩入袖中。
陆迢与秦霁此时相隔不到一丈,然而他在屋外,她在屋内,中间隔了一堵由层层砖石垒起的厚墙。
夜照在他身上,将月白长衫浸染成黯淡的蓝色。
直到此时,陆迢才发现他对秦霁知之甚少。
不知道她小时候如何,不知道她怎样长大,更不知道她平日在家是怎样过的。
说来他们在一处,也才几个月而已。
实在太短。
秦霁住在金陵,应是八九年前,她爹爹尚在金陵任职。
那个时候,她才不到十岁,还是个扎着双髻的小小姑娘。
陆迢伸手往自己膝盖比了比,又移高了些。
房内司未皱了眉,“这妇人好毒,那后来呢,姑娘可告诉你爹爹了?”
“没有,她说爹爹喜欢她,我敢说出去就要把我和秦霄卖给杂耍班子。”
秦霁小时候从没被娘亲和爹爹骗过,她不知道还有一种东西叫做“撒谎”。因而无论那女人说什么,她都去信,每日都在害怕中度过。
“姑娘是怎么办的?”
“后来我偷偷爬洞出了府,想告诉别人。”
那是一个雨天,地上到处都是水坑。秦霁从狗洞爬出去后,衣服,头发,还有手和脸,无一处幸免,不是泥就是水。
脏成了一个泥人。
她跑到几条街外,想找人帮帮她和弟弟,可是那天雨太大,无人出门。
秦霁站在路中哭了好久,好不容易才看到一辆马车经过,在她面前停下来。
披着油绢的车夫往旁边让了让,车帘从里掀开,里面坐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
秦霁等了这么久才见到人,扒着车轼很快就爬上去,呜呜啦啦地把要被赶出来的事说完后直看着他。
娘亲说,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可以找大人问办法。
他比她大。
秦霁那天以后才发现,娘亲说的不太对。
“啊?”司未听完全程,怒由心起,“他把你赶下去了,叫你去养济院?”
养济院是官府所设,专门收容无父无母的孤儿,让他们有口饭吃。
可在那个时候,因着边关战事,各地的养济院早就成了虚空摆设。被扔在养济院的小孩只有苦日子过,被卖给人做奴更是常有的事。
秦霁对上司未不可置信的眼神,重复道:“金陵人就是很坏。”
司未狠狠同意,“简直坏的没边。”
她余光偷偷瞥向窗边,一直站在那儿的人眨眼间竟不见了踪影。
秦霁现下一颗心挂在司未身上,并未发现身后有什么。
待她洗漱完,已经到了丑时。
司未陪着秦霁去的净室,进门前,她回头往听雨堂看去,里面竟还亮着灯。
房门轻轻合上。
秦霁仍在榻上歇下,被子盖好后,她又伸出手,拉住了司未的衣袖。
“司未。”秦霁喊她的名字,“其实我知道——”
后面的话断了,司未在榻边蹲下,眼神已经开始犯困,“姑娘知道什么?”
秦霁侧卧着,半张脸都藏在被下,只露出一双浸了水的眸子望着她。
“你喜欢陆迢。”
五个字犹如天雷,打在了司未身上,方才不断往下掉的眼皮这会儿翻进眼眶。
她蹲在原地,脸色不断变红,张着嘴就是说不出话来。
秦霁眨眨眼,对她笑了一下,“我随口乱说的,逗你玩呢。”
这句话将司未救了回来,她立即起身,吹熄了屋内各处的灯,以方便自己躲开秦霁的视线。
姑娘,秦姑娘。
她说话未免也太能吓人。
黑暗中,秦霁听见房间那头司未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动静,知道她今夜应当是睡不着了。
她安心地闭上了眼。
司未太过简单,所有一切都浮在表面,不会遮掩。
秦霁那日试了一下,知晓陆迢在她心中,的确是有些不同的。
也未必是真的喜欢陆迢,这事或许连司未自己都未必清楚。
但她只要这么一说,司未一定会主动往那处套。
第二日,秦霁起了个大早,比陆迢平日晨起还要早上半个时辰,正是想同这人避开。
房门一打开,恰撞见陆迢从听雨堂出来。
秦霁退了回去。
陆迢停步,静静望着那扇房门重新合上。
他拧着手上的扳指转过一圈,足履踏上了另条长廊。
现在不算好时候。
有些话,还是回来再同她说。
屋中,司未抻了个懒腰,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后有些奇怪。
“姑娘不起了?”
她的声音不如平时气足,不止如此,就连眼下的青黑都快赶上眼睛大小。
想是昨晚一直在想着那话,剩下的两个时辰也没睡好。
秦霁直言不讳,“陆迢走了我再过去。”
听见陆迢的名字,司未没有很大的反应。
因着秦霁昨夜那句“玩笑”,她昨晚直接没睡,想了一整晚。
喜欢大爷?
以前或许是有的,毕竟他给的月钱真的很多,可是现在……
还有么?
今早天微明,司未终于确认下来:她不喜欢大爷。
撑死了也是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