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这是韩博为他自己安排好的死亡,他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她说。
她在戴珺常坐的椅子上坐下,戴珺自然而然立在她身边,他的睫毛很长,微垂着脑袋看人的时候,会显得格外缱绻。
戴珺等着她说下去。
顾衍誉道:“他穿在里面的那一件衣服很新,但那纹样陵阳的贵胄这两年已经不用。他在严槿手下深得信任,生活优渥,特意翻出一件过时的新衣,这应当对他有特殊的意义,才会在这一天穿上。”
“如果是重要的衣裳,为什么放到过时,看起来还像新的?”
他问在点上,顾衍誉眼中多几分愉悦:“这是我正要说的,那衣裳做工精细,用的料子却很家常,我想应该并非货物,而是礼物。”
这不难懂,陵阳的店铺被有钱人惯坏,精细的做工一定会配上更为昂贵的布料,不会有人在一匹寻常布料上煞费苦心,这样做买卖不划算。所以韩博那一件不像陵阳买的成衣,最合乎逻辑的推测是,由重要的人为他缝制,直到纹样放到过时了,衣服还没怎么舍得穿过。
戴珺沉吟片刻:“可这不能说明严家的无辜,若他是严家安排好的死士,穿上了重要的衣裳赴死,也说得过去。”
顾衍誉凑近了他,眼睛睁大:“但韩博不是死士,他是严槿的门客啊。”
“死士和门客不同,死士通常是高门大户养来在关键时刻要舍掉其性命的。多是无田无产的穷途末路之人或者举目无亲的孤儿,有些卖了自己,换得银钱给家人活路。这样的人被买回去,也不会被训练得有多精心,最多教授一点拳脚功夫,平时当个出苦力的,给一口饭吃。若是他们还有盼头,到了关键时刻不舍得送死,那主人家岂不是白忙了?”
她如此一说,戴珺恍然反应过来:“而那韩博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他本该有大好前途。”
“是,所以才是门客嘛,如果在一家不被赏识,还能给自己换个主人,谈不上有多忠心,都只为将来出人头地。他怎么会像个死士那样心甘情愿为主人舍掉性命?”
顾衍誉急于把自己的结论给他,但她最坚实的那个理由没法直说——
韩博应该是顾禹柏的人。
可是,这也只是她的推测,她更不能无凭无据在戴珺面前指认自己的父亲,那会使得局面复杂到完全不可控。
此番寻思许久才找到一个突破口,她希望戴珺能明白事有蹊跷,至少……弑君绝非严槿本意。
她把住戴珺的小臂,语速快了些:“韩博来历我不清楚,只知他在陵阳没有家室,也无相好。我后来回忆,在聚贤阁也时常能见到他,酒食用度……都很奢靡。他不像一个心里没数,一味追求虚荣享受的人,有这一身本事,孤身来陵阳本应图一个远大前程,却用如此有今日没明日的态度过活,也不是一天了。所以我想,最有可能的答案是韩博从头至尾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他根本没想着要好好活,也不为自己筹谋未来。我猜他跟严槿有私怨,想好了要用自己一条命去换。甚至打从进入严家的那一天起,都应该是他的图谋。”
戴珺看着她,眼波很静。
顾衍誉心中一沉。我说得急了,她想。
她露出一点稚气神色来,娇蛮道:“反正我不信是士为知己者死。严槿才没本事收服他这样一个人去拿命涉险呢。”
戴珺神色缓了缓:“那如果是,严槿要挟他去做的呢?”
“还是我们刚刚说的,死士易求,门客难得,这么计划不周密的刺杀,搭进去一个韩博,这笔买卖并不划算。不过……”她眼珠子一转,“去查查韩博家里究竟还有什么人,有什么可被严槿要挟的,倒也没错。”
戴珺微微点头,说了一句叫她放心的话:“我会让人去查韩博的来历,以及他跟严槿的关系。”
顾衍誉低下头,不动声色舒出一口气。
“噢,居斯彦的伤势,太医怎么说?”她问。
猎场之后她就没有机会单独再见居斯彦,他已是救驾的功臣,被皇帝带进了宫。据说圣上命太医院不计代价将他医治好。顾衍誉只知他无事,想见到他,却还要费点工夫。
“一箭从背后斜穿过了肩胛骨,看着严重,但无性命之忧。”
她发问时就是笃定了戴珺知道,而此种机密事他若还能知情,他的位置可太不寻常了,至少只凭大鸿胪寺的一个虚衔不足以叫他知道这些。
但戴珺没有任何犹豫答复了她,似乎,也没想藏。
顾衍誉接着问:“皇上当时看清了射箭之人,说明他跟韩博的距离已不是一般的近。这里其一,弓箭手通常不会近距离杀人;其二,在这么近的情况下,居斯彦为皇上结结实实挡了一箭,还没有性命之忧,射偏了?”
戴珺点头。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另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或许……一开始韩博就没有下杀手的意思。所谓“弑君”,是一场表演。
“你想证明有预谋的是韩博,而严槿无意弑君,严家没有犯下这样的大逆不道之罪,是么?”戴珺带了几分探究的意思,“今日局面,几乎无人怀疑事情就是他们看到的那样。严槿还曾构陷顾将军,为什么你不想好好拿着这个结果,还要再求一个明白?”
他紧盯顾衍誉的脸,不错过她任何一点细微表情。
顾衍誉眼中流露出一丝不驯:“他构陷我哥,若有报应,应处以构陷之罪,而不是旁的。世间若有公理,那必不是一家一姓的公理,是人人有冤都可以伸的公理。我报我的仇,他诉他的冤,正道宽得很,谁也不碍着谁。”
答案出乎戴珺的意料,他又觉得本该如此,或许这才像真正的顾衍誉。
可他分明谈不上知道真正的顾衍誉是什么样,那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现在这想象和眼前人奇妙地对应上了,使他获得更为奇妙的内心体验。
窗户没关严实,他嗅到被风送进来的腊梅冷香。
戴珺声音低沉缓慢:“严家上下几百口,若有冤屈是天大的事。但找出真相的后果是,无论是谁造成了这样的冤屈,也会株连自己家的上下几百口。”
顾衍誉瞳孔微微缩紧,又很快平静下来,目光看向虚空之中的某处,语气平平:“那算自食其果,说不上冤。”
她也想借此探一探,她的父亲……到底手眼通天到了什么程度。是不是当真,所有人的动向,都在他掌控之中。
“我还有几处想不明白,借你纸笔一用。”顾衍誉不欲再纠缠这个话题,收敛了情绪。
戴珺铺开纸张,用镇纸压好,两人都心知肚明对方还有更多秘密,但至少在找出皇帝遇刺真相这件事上,他们可以达成短暂而坦诚的一致。
她写下几个关键线索,将笔交还给戴珺,戴珺想想,又添了几个。顾衍誉歪头看他写的字,两人脑袋凑得极近:“有顾家印记的箭头不难取得,配弓箭的府兵都会分发,使用上管得也不严,追起来只怕繁冗又未必有结果。”
戴珺点头,将箭矢叉掉。
“禁卫统领出现的时机很巧。早一步韩博没有机会下手,晚一步又未必能活捉刺客。”顾衍誉抬眼说道。从戴珺的视角由上往下看,看得到她根根分明的睫毛。
他不动声色将目光挪开一点:“已在追查,若有说法我会告诉你。”
“好。”
他的目光又落在窗棂,忽然想到这样的天气梅花冷香似乎不足以传得这么远,那应该是她身上的香气才对。
从她头发上摘下来的腊梅被他放在桌面一角,小小一朵,很是娇艳。戴珺有些遗憾地想,不知它能鲜妍几日,怎么才能让那朵小花在他桌角开得更久一些?
“皇上呢,”顾衍誉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他为什么会选那片密林,有没有说什么?”
“是追着一头鹿才失了方向。那条路是皇上无心时走去的,只是我疑心猎物逃走的路径并非偶然。”
她问了,戴珺就顺口接了下去。
是皇帝的人。顾衍誉在心里确认了一次。
她今夜前来,本以为定还会有一番相互试探,未料到他如此坦诚,几乎是把身份摊开明摆在她眼前。虽然不知他对她的信任从何而来,但顾衍誉没有觉出恶意,于是她在这短暂的对话里被抹顺了心情。
“玉珩真是个妙人,”顾衍誉并不掩饰自己对他的欣赏,想法能被对方接住,令她舒心难言,“所以你猜那条路不是皇上选的,而是那头鹿选的。”
戴珺看向她的眼里有不一样的光彩,不装傻的顾衍誉,对他来说也很难得。
他点头:“冬猎的猎物都要事先放进去,我会去找一找那头鹿的来源。”
二人又互换一些猜测,顾衍誉提杯喝了一盏玫瑰花茶,也终于准备告辞:“明日我会再来,约在亥时三刻之后,你等等我。”
“你要避开谁?”他一针见血。
顾衍誉没说,只是带点戏谑道:“怕偷香窃玉被戴大学士抓个正着。”
戴珺对她这点嘴上痛快不愿接住,目光落在桌角的小花上,抿了一下唇,又很快面色如常,平静地说:“还有一事。”
“嗯?”
“你若信我,在我们找出真相之前,不要再做其他的,”又觉得她大概不会听,索性自己先退一步,“如果要做,先知会我一声。”
顾衍誉怕自作了多情,努力忽略这话里不分明的关切,道:“还需为严兄上下打点,出了这样的事被下狱,不招呼一声怕要吃苦头。”
戴珺顿了顿,他没忽略顾衍誉还戴着严柯给她的护臂,二人亲近热络的相处如在他眼前,于是话里就没什么滋味儿:“是该做的。”严柯原本,也是他看重的朋友。
顾衍誉歪头,没嚼出他这话里到底什么意味。
而戴珺已经不再看她,只看着窗外,说的是:“更深露重,燕安该回去了。”
顾衍誉微怔,果然,或许是刚刚太过顺畅的对话给了她错觉,好像这个人与她非常亲近。
但细想,站在戴珺的立场上,顾家应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63章 究竟是天下没有女子能入你的眼,还是你心悦之人,并非女子
皇帝从马上摔下来,一条腿受了些外伤。遇刺时的箭矢没有刺穿他的皮肉,倒扎漏了他的精气神,那种在死亡面前被激发出的极致愤怒过后,他陷入长久的恐惧和萎靡。
他觉察了自己心态上的变化,然并不展露于人前,表现出来只是越发多疑和暴躁。
今日才有新来的小太监在御花园除草时,因听见为皇帝开道的声音而紧张,手里花锄落地,声响使圣上一惊,于是小太监没了命。
如今是戴文嵩到了,皇帝才放下一点心。
他瘫坐榻上没有起身,下身盖着一床薄毯,并不用皇权的威严去掩盖他身上的沉沉暮气。
他看着面前这位老臣,这么多年了,戴文嵩的脊背还是那样直,就像他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
皇帝颇有几分颓丧地开口:“玉珩提醒朕带上了响箭,此番禁卫及时赶来,才能活捉刺客。若非居斯彦也恰巧在场,那箭,那箭……是冲着我……朕是老了,他们想要权力还不够,还想要朕的一条性命。”
戴文嵩低下头,他的眼里是被打磨得光洁的地面,那里纤尘不染,在如此朦胧的灯火下,还能照得出人影,他隐约可见自己那张沧桑而板正的脸,说得字字铿锵又恳切:“吾皇自有天佑。您是天下之主,亦有德行护身,即便不是雅克苏的长老,也有他人会挡下,这是陛下平日德行宽厚的缘故。且有禁卫总是随侍左右,赶到御驾之前也不过须臾。陛下不必将意外放在心上。”
戴文嵩记得那天的猎场是如何被血腥气弥漫的,这让他想起寅河谷里那场大火。
他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而撞了南墙,他也因超绝的忍耐力往往还能再坚持一会儿。
可近年来在血的教训里,他终于缓缓明白了戴珺所言不错——他想要达成目的,有直臣的决心和孤勇还不够,他更需要了解这位君主,学会如何与这位手握至高无上之权的皇帝相处。
权力在聂弘盛手中几乎是肆意的,无人能制约他,他稍有不安时,他的愤怒和恐惧便会以平民的血来偿还。他需要减少这位皇帝的恐惧,否则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谁说得准还要再杀多少人呢?
他的出言安抚显然奏效了,聂弘盛自鼻腔中发出闷哼,一个正直之人的奉承之言,有时听起来甚至像实话。他恍若相信了德行的圣光会在他身后升起,替他挡住不知何时会来的意外。
皇帝的情绪慢慢平复下去,如野兽缓缓伏趴在地,收起它的獠牙。
聂弘盛说起他给了戴珺自己的手令:“刑部是在查了,可指望刑部那帮人能查出什么呢?他们一心向上爬,是来陵阳当官儿的,要伺候的人多着呢。此事朕已全权交由戴珺,有令在手,如朕亲临。若有不配合、不听令者,只管带到朕的眼前来,朕会告诉他们,谁是朕属意的人。”
戴文嵩行礼,说了声“臣惶恐”。
皇帝的目光在戴文嵩身上落下,似有万语千言:“朕见过了玉珩,再见见你,才能放下一颗心。叫你来还有另一件事,顾家的事……不必再查了。”
戴文嵩:“皇上,不疑顾家了么?”
“这么久以来,可查出什么结果?”
戴文嵩回报说对顾衍铭的战事都研究过,看不出问题。还有“但是”两个字含在口中,他没有吐出来。而后皇帝的反应让他明白,不说出口是对的。
聂弘盛不知想了些什么,笑了一声,甚至于对戴文嵩有了几分怜爱:“那就这样吧,到此为止了。你们哪怕再追个一年半载,只怕也没有新的说法。顾禹柏是个聪明人,懂得他所做的事应该向着谁。而只要他向着朕,有些事,朕便不跟他计较。”
戴文嵩沉默不语。
聂弘盛看穿了他的情绪,轻轻一笑:“玉珩是我最喜欢的孩子,也是我最信任的年轻人。朕有意让他接管於镜庭,而这么多年,你总以他需要历练的理由挡在前头,其实是他不愿吧?玉珩,他对朕有怨恨,是不是?”
戴文嵩连忙磕头,冰冷的地面碰上他的前额发出声响,他尚未来得及开言,聂弘盛的笑意从他喉咙里滚出来,听上去不威严,倒意外的宽和。
戴文嵩抬头,看到了聂弘盛对他招手,示意他起身上前。
他说:“你的夫人去了,朕心里有愧。那孩子记恨,倒也坦荡。朕不信你心中没有怨怼,却从不在朕面前表露,你不如他。朕最心爱的公主都愿意下嫁于令郎,也愿予他一人之下的权柄,可朕能给的一切,令郎,都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