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归舟
宋寒衣又仔细听了一会?,许是刚开始习字念书的缘故,小柔稚嫩的声音断断续续,时强时弱,她听时便时不时皱眉,倒是柳云用婉转如莺啼的声音,温柔的指引小柔念出那一个个字符时,宋寒衣反倒觉得?心中舒畅,好像听了宫廷乐师的奏乐一般。
她想了想,吩咐管家:“陛下安排了些事务还需要他们配合,你?挑个时间,把他们的住处移到我卧房附近吧。”
管家自?然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闻言不再?多言,点头应下。
宋寒衣解决了一桩心事,门也不敲,像个不速之客一样直接推门闯进了院子里。
柳云被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将小柔搂在怀中,低头小声安慰着受惊的儿?子,宋寒衣皱了皱眉,向下一看,愈加疑惑,自?己又没带刀没穿公服,哪里有这么吓人了?
柳云认清来人,小声将儿?子哄进屋里,自?己出来谢过宋寒衣这些天的照顾,一边款款的屈膝行礼,一边小心翼翼的问:“大?人...奴不知大?人喜好,冒昧为大?人煮了粥...”
他深知自?己拿不出手?的厨艺放在这座宅邸里只会?贻笑大?方,因而说话时脸白皙柔软的脸颊涨的通红,他默不作声的抬起眼,观察着宋寒衣的一举一动。
曲三娘待他很好,她们也确实有一段缠绵悱恻的时光,可她死了,留下他与小柔,孤儿?寡夫,无依无靠,手?里唯有曲三娘留下的几十两卖命钱,而且群狼环伺,还有债务未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留住这些钱,也不知道就算留住了,仅凭这些钱,他能带着小柔生活到什么时候。
往后他与小柔吃穿住行,乃至小柔的教?养婚配,他都需要找一个靠山,找一个能够为小柔出一份妆奁,为他在妻主家撑腰的大?树依附才行。
柳云垂下眼睛,脸上?朵朵的红霞像潮水一样退下了,只留下一层苍白的皮肉挂在纤细的骨架上?。
他盯着宋寒衣冷峻的脸庞出神,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品行如何,也不知道她的身家底细,甚至从街头巷尾的传闻中,他能够拼凑出一个残忍冷酷的特务形象,她出入时总是腰佩长?刀,冷若冰霜,生人勿近,柳云每次看她,都要鼓足勇气,才能忽略她脸上?那道伤疤。
但是至少现?在,她在可怜自?己。
宋寒衣听见他的话,愣了一下,随口道:“这种事自?然有厨房的人去做,你?不必这么辛苦。”
柳云听了这话,眼中涌上?几分惶恐,瑟缩道:“大?人是不喜欢吗?”
宋寒衣皱了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一边觉得?白粥而已,她难道少那碗粥喝吗,一边偏又想起昨夜萦绕在鼻尖的甜糯米香,府里的厨子好像也不屑于煮这种不入流的东西。
宋寒衣烦躁的捏了捏鼻梁,将谢瑶卿赐下的银子拿出来,十分生硬的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陛下感念曲三娘的牺牲,也听闻了你?的遭遇,特意让我将这些银两给你?。”
柳云默默数了数银子,这又是一笔不菲的抚恤,仍旧是曲三娘的卖命钱。
他用掌心覆住眼睛,他本就脆弱的内心被汹涌而来的愧疚与负罪感压迫着,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拿着曲三娘的卖命钱,心里想的,却是如何攀附上?另一个权高位重的女人。
宋寒衣看见他似哭似笑,难以描述的表情,惊诧的看着他问:“你?那是什么表情,陛下体?恤你?们孤儿?寡夫,怕你?们日后生活难以为继,许诺了若是你?想为曲三娘守贞,也会?为你?赐下牌坊,表彰你?的贞洁。”
柳云的脸蓦的一白,他若是一个识时务的男人,他应该懂得?陛下的良苦用心,陛下赏下的牌坊会?护佑他不被那些地痞流氓骚扰凌辱,甚至会?为他带来一些微薄的收入,足以满足他和小柔的温饱,他应当心满意足的感谢陛下的恩赏。
他躲过宋寒衣敏锐的眼神,悄悄向后瞧了一眼,小柔瑟缩在梁柱的阴影中,怯生生的向这边看来。
他若是安分守己,守着牌坊度过这一生,他能够得?到什么,小柔又能够得?到什么?
他背后没有宗族家人,也就没有族老?宗亲会?看在牌坊的份上?接济他们父子,他也没有人脉朋友,既不能为小柔聘请师傅教?他诗书礼仪,也不能在婚配时为他打探妻家的底细,到最后还是逃不过盲婚哑嫁的结局。
若是运气好,兴许能和那个陌生的女子共度余生,若是运气不好,会?不会?落得?和自?己一样的下场呢?
柳云垂在一侧的手?缓缓攥紧,将衣服侧边揪出深浅交错的褶皱。
宋寒衣眯起眼睛,危险的看着他:“你?的脸怎么这么白?你?不想给曲三娘守贞?”h?sγ
她的声音冷硬无情,听上?去像是盛怒时的诘问。
柳云不得?不深深的低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宋寒衣上?下打量着他,静静道:“我以为你?会?很喜欢陛下的这个提议呢。”
毕竟当时提到曲三娘时,他苦得?那么凄婉。
柳云被她盯得?有些腿软,他向后趔趄几步,扶着石桌的边缘缓慢的坐下来,避开宋寒衣的目光,有些狼狈的为自?己的低劣辩解:“奴...奴和曲三娘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不过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奴便是有心为她守贞,这牌坊给奴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宋寒衣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不过...
“你?若是有这个心,我去跟陛下说,让她下旨恩赏给你?就是了。”
柳云抖了一抖,不再?做语言上?的挣扎,只是默默的将头颅低垂,从宋寒衣的视角看去,只能看见两片如云的乌黑发片分开,露出一截遮遮掩掩,若隐若现?的,藏在素色衣领之下的,雪白的皮肉。
宋寒衣疑惑的注视了他一会?,柳云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颤抖起来。
宋寒衣眨了眨眼睛,扭头看向墙角,那里有一丛她不认识的花草,团簇花团姹紫嫣红,开得?正好,几只蜂蝶围着花蕊忙前忙后。
她想,柳云一个年轻男子,青春正好,后半辈子不愿形单影只也在情理?之中。
“看来你?是不愿意。”
她的声音太平淡,柳云觉得?那里面甚至有几分责怪,他惶恐的抬起头:“不,不是的...”
“奴,奴只是...”
宋寒衣挠了挠耳朵,不想再?纠结这件事,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关于那个蛇头放债伤人的事,我得?了解的更清楚一点,跟我过来。”
这种事按理?是该到仪鸾司衙门公开审理?的,但宋寒衣只瞟一眼柳云纤若细流的腰肢和像白瓷一样细腻易碎的脸庞,便在心底打消了这个念头,罢了,有校尉在场,自?己亲审,把唐国公府当作临时的公衙便是了。
宋寒衣走在前面,回头看了小步缀在自?己身后的男子,心里默默的想,他毕竟是个男人,仪鸾司那种血腥阴煞的地方,能不去就不去吧。
宋寒衣的书房布置得?像一个小型的公堂,一张宽大?的红木桌案端端正正摆在正中,两侧墙壁上?悬挂着宋寒衣战场上?收缴来的战利品,一柄柄刀剑闪烁着比日光还要耀眼的寒光,纵然在白日,柳云见了,也止不住的打了个寒颤。
当值的校尉捧着笔墨卷宗进来,宋寒衣大?马金刀的坐在桌案后,居高临下的看着柳云,柳云被她看得?腿软,不受控制的往下跪,宋寒衣叫住校尉:“给他拿一把椅子。”
柳云紧紧攥着把手?,颤巍巍的坐下,宋寒衣便公事公办的问:“你?何时、何故借了蛇头的钱,借了多少,你?们当时是怎样约定,蛇头又是如何逼迫、欺辱你?...”
她说的飞快,一旁的校尉也下笔如飞的记录着,只有柳云面如金纸,抖如筛糠,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的。
宋寒衣终于注意到他的不适,静静观察了他一会?,有些不解:“你?怎么了?怎么看上?去这么难受?”
柳云沉默着,摇了摇头,那些经历,只是回忆他就觉得?恶心难堪,遑论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口将它?们讲出来,那和当众戳破自?己身上?的脓疮有什么区别?
宋寒衣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会?,做出自?己的尝试:“给他倒杯水来。”
柳云摇了摇头,小声哀求:“大?人,能不能让站着的那位大?人出去?那些事...我不想让别人听见。”
宋寒衣一愣,却是下意识的想,不想让别人听见?那怎么就愿意让自?己听见了呢?
她皱起眉,为难道:“这不合规矩...”
柳云抬起噙着泪的琉璃眼眸,梨花带雨的瞧她:“大?人...”
宋寒衣纠结片刻,叹一声气,看向校尉:“罢了,你?出去候着吧,把笔墨拿来,我亲自?记录便是。”
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宋寒衣照旧是公事公办,仔细的询问着关键的细节,柳云听着她平静而没有波折的声音,不知为何,竟渐渐的放松起来,脊梁上?紧绷的皮肤一寸寸松开,脸上?的惶恐与畏惧也一点点褪去,他认真听着宋寒衣的问询,小声的回答着。
渐渐的,柳云逐渐意识到,宋寒衣与旁人是不同的,旁人听了自?己凄惨的过往,只会?拿去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然后再?提起自?己时,便会?露出一个既可怜又鄙夷的微妙笑容,但宋寒衣听了,不仅巍然不动,面上?也没有什么波澜,只是平静的记录着案情。
柳云心想,她既不觉得?自?己的过往肮脏恶心,对自?己也没有多余的同情与怜悯,她在这件事中,是最大?公无私的判官,公允平淡的记录每一个细节。
柳云在心中一边微微松了一口气,一边有有些失望。
宋寒衣是不嫌弃自?己的过去,可她对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别的想法。
宋寒衣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这些天陛下会?和户部的大?臣商定一个合理?的利息出来,你?借得?到那些钱,超过那个利息的就不必还了。”她又看一眼忧心忡忡的柳云,继续问:“你?手?里的钱还够吗?”
柳云在心中盘算一番,脸颊有些烫,小声说:“借蛇头的钱加上?曲三娘欠下的债务,还钱是够的,若是带着小柔在外生活就...”
他说的吞吞吐吐,宋寒衣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叫来门外的管家:“府里有什么轻省的活计安排给他,照惯例给他发月钱。”
府里人丁稀少,宋寒衣常年不着家,也不是讲究的人,府里便也没有多少活计要做,老?管家上?下打量柳云的小身板,最后把他安排到厨房,给另一个会?做饭的厨子打下手?。
柳云就这么在唐国公府里安顿了下来,每日跃跃欲试的到厨房去跟着厨子偷师,只是接连好几天,宋寒衣都是早出晚归,未曾在府中用过一顿饭,柳云就有些失望,只好坐在炉灶旁,安静的看着脾气暴躁,动作麻利的厨子骂骂咧咧的给全府的仆役做饭。
户部几位大?臣经过谢瑶卿的恐吓办事不可谓不尽心尽力,不肖几日就拟定了合适的利息出来,刑部、礼部、大?理?寺等衙门通宵达旦的商定新的律令,宋寒衣也没闲着,仪鸾司上?下鱼贯而出,四处搜捕放高利贷还恶意讨债的地痞流氓,京师的监狱一时间人满为患。
宋寒衣进宫一趟,将这个烦恼报给了谢瑶卿。
谢瑶卿也有些头疼,这些地痞流氓,穷凶恶极的少,大?部分是些欺软怕硬,偷鸡摸狗的,总不能全给她们砍了把监狱腾出来。
谢瑶卿有些头疼:“总不能为她们扩建牢房吧?当真没有空牢房了?”
宋寒衣点了点头,谢瑶卿捏着鼻梁问:“朕记的...是不是还关着些男囚?”
多是些打杀妻主的男人,谢瑶卿可怜他们的经历,却不好因私枉法,便暂时关在牢中,搁置下来。
宋寒衣点了点头:“是有一些,若是将他们判决了,倒是能空出一些牢房来。”
谢瑶卿笑了笑:“倒不是要问斩他们,那天裴瑛同朕说起,她研究的差不多了,想在人身上?试验一下,朕总觉得?她那法子有伤天和,不想让她用寻常人试验,若是这些男囚愿意,不妨给他们一道赦令,若是能活下来,以前犯下的罪过便既往不咎,朕再?给他们一笔安身立命的银子,若是没那个福气,朕也会?好生安葬他们,你?回去后便挨个问问那些男囚去吧。”
裴瑛做的研究宋寒衣倒是略有耳闻,听说她想将男子的肚腹剖开,剥除已经服下的结契果,然后再?将肚皮缝上?,这样男子便可以与另一位女子结为妻夫,为她绵延后嗣了。
听说宫中有个伤及根本的宫侍,经过她的试验,虽然身体?依然残缺,但也可以吃下结契果,与心爱的女子永结同心了。
只是......
宋寒衣抖了抖肩,只觉得?这法子比起仪鸾司的酷刑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不知道哪些大?无畏的男子愿意接受这样九死一生的试验。
出乎宋寒衣的预料,那些男囚竟无一例外的应允了,宋寒衣有些奇怪,他们这样瘦弱,这样凄惨,每日只会?以泪洗面,为什么会?做出这样决绝的决定?
宋寒衣坐在书房里,西沉的阳光透窗而过,在宣纸上?落下浮光碎金一般的影子。
那些男囚答应做裴瑛的试验后空出了些牢房,她正规划怎么在四四方方棺材盒大?小的牢房里塞进去十几个人。
没有人想在宋寒衣烦躁的时候打扰她,无论是沉默寡言的老?管家,还是脾气火爆的厨子,她们无一例外的将目光转向了柳云。
他漂亮嘴甜,温柔小意,府里没有讨厌他的人。
何况宋寒衣又是那样优待他!放在以前,宋寒衣何曾对一个男人这样和颜悦色过,不仅解决了他的生计,连他和别人生的儿?子都要一并?照顾!
柳云临危受命,将宋寒衣的晚饭搁在托盘上?,双手?捧着托盘,像随风摇曳的柳枝,婷婷袅袅的走进书房。
他一言不发,只是静静为宋寒衣布好菜,宋寒衣偶尔抬头时,也只能看见他的侧脸,澄黄的夕阳照进来,宋寒衣甚至能看见他洁白脸颊上?柔软的绒毛,柳云弯腰布菜,顺手?将划至脸侧的一缕碎发撩到而后,露出一截白玉一样脖颈。
宋寒衣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开口:“若是有一个大?夫,能取出你?肚子里的结契果,甚至能让你?再?吃下另一枚结契果,只是过程十分痛苦,还九死一生,你?愿意试一试吗?”
第77章 副cp大乱炖(3)终于完……
柳云被问的愣在原地,一言不?发,怔忪的看着?宋寒衣。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随性而发的疑问,还是蓄谋已久的暗示?
他?有自知之明,并不?会期待从天而降的馅饼,但这个问题还是在刹那间扰乱了他?的心?神,他?甚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收敛起温顺可人?的笑容,静静站在桌边,垂着?头,藏在光影交错的缝隙中,认真的思考起来。
他?听闻,在南方曾有个大夫尝试过做同样的事,却被有心?人?利用?,有佛口蛇心?的善妒正夫既哄骗心?地善良的大夫,又哄骗了妻主养在私宅的外室,那外室以为进门有望,便不?设防的躺在了绝命的台子上。
听说那大夫的医术是极高明的,即使剖腹取果也保全?了那外室的性命,不?过以后会体虚畏寒,要时时温补罢了。可惜炎炎夏日伤口难以愈合,那正室夫郎又故意?拨去一些刁钻刻薄的仆役伺候,那仆役本就是正室带来的家生子,自然处处替主人?出头,为难那外室,那外室孤立无援,不?仅吃喝难以为继,还会被打骂泄愤,甚至肚皮上大夫用?尽毕生所学缝起来的伤口也被那些手黑心?狠的仆役们?撕扯开,如此满刀子割肉一样拖延小半个月,等在外经商的女主人?回家时见到?的唯有一具白?骨罢了。
那姓裴的大夫原本也是名噪一时的名医,出了这样子的事深觉愧疚,便隐居山中闭门谢客,苦读医书?去了。
柳云不?知道是不?是那姓裴的大夫重出江湖,他?只是在认真又谨慎的思考。
这样一听就险象环生的过程,那外室难道真的会被正室三言两语就哄去了吗?他?难道不?知道其中的凶险,他?难道看不?出正室心?中熊熊燃烧的妒火吗?
他?一定看得出来的,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最值得小心?的,就是来自主君的嫉恨与抱负。
柳云的沉默让宋寒衣有些疑惑,她看着?那个纤细小巧的身形乖巧的站在桌边,瓷白?的脸颊上一副忧思忡忡的表情,他?咬着?嘴唇,一侧脸颊鼓鼓的,宋寒衣心?中忽的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为什?么不?捏一捏他?的脸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