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姑娘
萧云彰道:“果子酒,南方口味嗜甜,我以为大人好这口。”即命陈珀取一坛金华酒来。
林光道问:“和离书哩?”
萧云彰摸摸袖笼说:“放在书匣内,竟忘记带了。”
林光道摆手:“不急,此乃小事!瘟疫之祸才是燃眉之急。”
萧云彰问:“接下来大人如何打算?”
陈珀送来金华酒,萧云彰斟酒,林光道一饮而尽,俩人边吃边聊,待月移花窗,酒过三巡后,林光道起身要走,又顿住说:“府里没甚可吃,婵姐欢喜吃定胜糕、条头糕、荷花酥、龙井茶酥。”萧云彰立刻会意,命厨房去做,不多时,陈珀送来食盒,林光道拎了,乘轿回府,天已团黑,门前粥棚搭好,百姓在排队,乌麻麻一条长龙,只为等明日官府施药。
林光道自偏门入,下了轿,摇摇晃晃走到后院,小眉开门,林婵听见动静,出房站在廊前等候,待近前,见父亲红光满面,说道:“怎地吃这么多酒!”搀他进明间坐了,持壶斟浓浓一碗茶,递他手前,迫不及待问:“和离书呢?给我一看。”
林光道说:“贤婿忘记带了,日后有闲时,再送来府上。”
林婵坐立不安一晚儿,他竟忘了带,顿生无名火,气问:“爹爹出门前,还骂他奸商,怎地此刻,倒满嘴的贤婿,你怕不是被他收买?”
见他欲端盏吃茶,一把夺过,撅嘴道:“不给吃了。”
林光道说:“我怎会被他收买?你没看见,他喊我爹哩,我直接怼他脸上,谁是你爹,勿要瞎认!他便不敢造次,唤我林大人了。”
林婵转怒为喜,把盏儿递过去:“爹爹吃茶!”
林光道吃两口后说:“吾朝阶层划分之制,甚为严格。细分官宦、士人、农民、工商四阶。每阶有忠义之人,定有害群之马。譬如天下商贾,也有品级之分,有持文好德、淡泊高远者,有仗义轻财,广交好施者,自然少不了唯利是图投机钻营之徒。前有士人郑济,感念贾人王翠,资助书生进京赶考,以与他为友甚感荣幸;官宦封坤,与药商郑田交好,郑田学富五车,知识渊博,封坤曾赞誉,与其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金元杂剧名家朱琪,与青楼鸨母十分亲近,在她提议下,打破杂剧一人主唱惯例,可对唱、合唱、轮唱,谓之意义深远。可见纵是商贾身份,只要品性高尚、取财有道,亦受官宦士人尊重。”
林婵问:“爹爹奇怪,与我说这些做甚?”
林光道说:“愚蠢!怎听不懂人话!”
林婵道:“哼!我岂会不懂!不晓那奸商,给爹爹灌了甚么迷魂汤,字字句句皆是护他。”
林光道说:“我为何要护他?我是为你好!”
林婵红眼道:“爹爹收留我,就是为我好!”
林光道还欲说,叶程提了食盒进来,说道:“老爷把这忘记在轿里。”
林光道忙让搁桌上:“是你夫婿让我带了给你。”
林婵想,那是哪门子夫婿。小眉揭开盒盖,取出一碟碟点心,林婵看了,冷笑问:“九叔并不知我欢喜吃这些,爹爹还说没被他收买?”
林光道说:“马兰饼,我没告诉他!”
林婵站起身,不想理他,咬牙回卧房去了。
翌日卯时,天微亮,薄雾见日色。李洪业、张缄,命十数役吏,抬了几麻袋掺野菜观音土的杂米,从堂内出,往府外走去,路遇林光道,连忙作揖见礼,林光道拆袋看了,蹙眉说:“这怎么吃得!”
李洪业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张缄问:“施药之事,该如何向百姓交待?”
林光道哈哈笑说:“不足为虑!”率先大步走在前面,风吹得袖笼胀鼓。
李洪业与张缄面面相觑,张缄低道:“林同知不会积郁成疾,疯魔了?”
李洪业道:“我看有些像!”
林光道听得清楚,并不理他们,到府门前,亲自拔闩,拉开半扇,再是半扇,阳光穿透雾霾,一股熬米之清香,一缕湿润空气,直往面庞上扑,但见粥棚前,桶桶热滚米粥一字排开,不远处,一包包药材堆积成山,欲待发放。
第43章 教化
且说回萧旻,他与父亲萧肃康,前往禅院拜会福觉方丈,半途中忽要去解手,绕过观音殿侧柱,恰有个女子带了丫环,躲那偷觑,两人撞个满怀。
萧旻认出她是徐阁老的女儿徐巧珍,冷眉冷眼地看她,徐巧珍也不言语,行个万福转身去了,她那个丫环近前道:“我家小姐使我对爷说,这是她平日里拈的‘结缘豆’,全送给爷。”将手里锦袋递上,萧旻伸手接过,沉甸甸的,道一声谢,提了继续走。
福安跟在后,看他将一个锦袋扔入草丛,趁其如厕,跳进草丛,解开锦袋,竟是满满的佛豆,暗道可惜。为何道可惜,这结缘豆乃平日里,念一声佛,拈一颗豆,一声一颗拈出,到浴佛节这日,将一年所拈的豆子,调盐煮熟,送与人结缘,但得收了、吃了,彼此便结下今生良缘。
福安抓了一大把塞满袖笼,避至暗处,边吃边等,不多时,萧旻小解出来,原路返回,和萧肃康穿庭过堂,来到禅院,福觉坐在院里打坐,桌前摆一册经卷,烧一炉香,泡一壶茶。见他们来,请坐蒲团。
萧肃康朝萧旻道:“他便是你大伯,还不磕头。”萧旻连忙跪下磕头,暗忖原以为又是祖母骗人伎俩,却原来真的。
福觉皱眉道:“我早说过,我的身份秘而不宣,怎地又让他知晓?”
萧肃康道:“非我所为!母亲讲与他的。”
福觉问为何。萧肃康道:“他曾与林光道之女订亲,如今年已及笄,特带嫁状前来婚配。”
福觉打断问:“可是受灯油案牵连,被贬为外官的林詹事?”
萧肃康道:“正是!太子气数已尽,林詹事无翻身可机,我权衡利弊,悔弃这门婚事,林小姐转嫁萧云彰。这厮便疯魔了,六亲不认,要死要活,好说歹说俱油盐不进,母亲无法,只得说出你的过往,以警顽心。”
萧旻作揖道:“大伯性情中人,为那女娘遁入空门,自此半生佛法,我着实钦佩!”
福觉吃茶,淡道:“为爱发光纸上钻,不能透处几多难?忽然撞着来时路,始觉平生被眼瞒。”
萧旻问:“这是何意?”
福觉道:“你以为对的事,撞南墙也不愿回头,只有自己顿悟了,方才知自己多可笑。我之行为,亦对亦错,对你无助,反误你判断,是而不必钦佩我。”
萧旻道:“我确也有入空门之想。”
萧肃康气怔道:“你是想要你祖母的命。”
福觉也道:“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你若有志,不向佛祖所行处行,自走自路去。”萧旻不吭声。
福觉问萧肃康:“那个萧云彰,还在府里?”
萧肃康点头道:“他弃文从商,这些年倒是风声水起,府中渐显衰败之相,能才寥寥,俱是混吃等死的货,如今开销用度,还需靠他救济。”
福觉冷笑:“那是个不安份的主,与虎谋皮,焉能白得其利。”又道:“我听闻他尚在暗查当年真相,不可大意。”
萧肃康道:“放心,我自留有后路。”还待要说,忽听院外吵吵闹闹,听脚步喧杂,似来多人。一个年轻和尚进来,禀报道:“锦衣卫千户魏大人求见。”
福觉沉吟道:“如是求见,何必带这许多人来,显然来者不善。”
萧肃康沉声道:“慌甚么,不过是个千户,我来与他理论。”
福觉道:“蚍蜉能撼大树,不可小觑。你莫出来,我自见他。”
看向萧旻,诫训道:“府中情形你应清楚,能用大才者,也唯有你了,如何光耀门楣,再现繁华盛景,才该是你心之所想,儿女情长,终归少年一段风流事,新鲜过后,沉寂于梦幻空花。”语毕,即命年轻和尚,带萧肃康、萧旻从后门离开。
他自起身理袍,走到门首,唱诺后问:“不知魏大人为何事而来?”
魏寅还礼道:“今辰有位行商来告,在怡花院,撞见方丈从个妓儿房内离开,影响甚是恶劣,皇上大怒,命我等缉你讯问。”
福觉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白塔寺乃皇家庙宇,今又是浴佛节,能否等到明日,天亮我自会去镇抚司接受盘问。”
魏寅想想道:“也罢,我留一两人在此守候。”福觉谢过,仍回院中打坐念经,不受打扰。
福安回到偏殿,萧书问:“你去小解,怎这般长时辰?可是迷路了。”
福安拉他手进袖笼,萧书说:“这是甚么?”撮了些细看,笑道:“谁要和你结姻缘?惠春?”丢一颗到嘴巴里,嚼嚼道:“有些咸了。”
福安道:“胡扯些甚么!”
萧书问:“不是她,会是谁?”
福安凑他耳畔,悄悄道:“我去小解,恰看到徐小姐的丫头,把个锦袋子交给旻少爷,旻少爷转手丢进草丛里,我当甚么好东西,拣来看,原来是佛豆,随手抓了大把,晚间一起佐酒吃。”
萧书道:“萧徐两家结姻,板上钉钉了。”
福安问:“何来此说?”
萧书说:“没见今日阵仗,寺里只有萧徐两家,老太太大夫人几个,和徐家女眷在内殿,好的跟一个姓似的。大老爷和旻少爷也走了,见徐阁老去了罢!”
福安道:“你倒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萧书道:“在府里当差,没点机灵劲,可行?”福安哧哧笑。
萧书道:“萧贵不晓怎样了?走到现在,也没捎封信回来。”
福安道:“问他做甚!如今出息了,不屑与我们为伍。”
萧书道:“我昨晚做梦,竟梦到他,衣衫破烂,浑身脏污,我问他怎地,他只朝我流泪,看着颇为凄惨。一觉醒来,我眼皮子突突直跳,浴佛后,我把我的佛豆献出,给他结了个善缘,心底才安定下来。”
福安吃了颗佛豆,咂舌道:“是咸了!”
萧云彰投在客栈住歇,才洗漱过,萧乾递来一封信讯,看封首字迹,竟是萧肃康亲手所书,萧云彰命掌灯,凑近细看,沉默不语。
陈珀忍不住问:“写得甚么?”
萧云彰道:“萧旻与徐首辅家的小姐,要结亲婚配了。”
陈珀不解:“就为这?他们自去成婚,与爷有何干系?”
萧云彰道:“萧旻提出,我和林婵一日不回,他一日不结。”
陈珀道:“又是个行事乖张的纨绔子弟。”
店里伙计送茶水来,萧云彰问他:“城内还开张的有名食店,有哪些?”
伙计回道:“仅剩燕食楼一家。”
萧云彰吩咐陈珀:“你去燕食楼订一桌上好的酒席。”
他又写了请帖,给萧乾,命他送去知府,交于同知林光道。再换了身直裰,看看那一封和离书,字墨已干,思忖许久,终是未笼进袖里。
第44章 劝说
话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到了五月下旬,一日,窗外细雨沥沥,打得芭蕉叶儿珍珠乱滚,林婵和小眉在房中做针指。
林光道拎了一竹编小筐进来,林婵起身接迎,问是甚么。林光道说:“大雄山的杨梅熟了,给你尝鲜。”
林婵嘴里不觉生酸,命齐映拿去洗些来,林光道洗毕手,坐下吃茶。
林婵打量他,说道:“爹爹气色不错,定是抗疫大有成效。”
林光道掩不住笑容,点头道:“皆是贤婿的功劳!”林婵听了,沉下脸儿。
林光道说:“你不爱听,也得实事求是,我不能自傲居功,自贤婿来后,亲管商铺,整治奸商、下调价格,我官府需的东西分文不取,为病民施粥赠药鼎力相助,其余商贩见他如此,到底知羞,有样学样,不过五日,各类市价已恢复如常。到如今一月有余,因得药物充足,防范得当,病民痊愈增多,瘟疫受控,形势一片大好。”
林婵虽不喜萧云彰,但听后亦高兴。小眉端了一盘杨梅放桌上,林婵拈了颗,又紫又大,吃进嘴里,舌尖甜津津,她连吃几颗问:“这谁送的?”
林光道说:“自然是贤婿。”
林婵道:“忒酸。”
林光道说:“忒酸,你一颗接一颗不停?”
林婵不吃了,只问:“九叔的和离书还没给?这一天写一字,也早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