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姑娘
林光道皱眉说:“开口闭口的和离书,你可知,你被休后的处境?你回来,我亦跟了蒙羞,我身有官职,日后如何面对同僚议论?我连自己女儿也教管失败,又如何治理一方百姓?你回来,柳氏非你亲娘,兄弟年纪渐长,她们能容你还好,若是难容,可有你的苦受,若胡乱寻个人把你嫁了,依吾朝律法,你半点不由己。你个被休弃妇人,好人家不要,多给人填房或做妾,命运颠簸,难知前程。我晓你性子,哪受得这般屈辱,唯有出家为尼,你以为庵观寺院又是甚么好去处!如今世风日下,僧尼不比从前严守清规戒律、五根清净,表面阿弥陀佛,暗地藏污纳垢、争门夺派,触犯王法已屡见不鲜。你要过这般日子,倒不如与贤婿生活,他虽是商贾,阶位低贱,配不上你,但胸有丘壑、腹藏乾坤,性宽广,擅谋略,雷厉风行,手段狠辣,残酷无情......”
林婵打断道:“所以不是个良人。”
林光道咳一声说:“我话多了,总而言之,他若走仕途,比你爹强百倍,可惜可惜,正所谓百年全在命,半点不由人。”
林婵不吭声儿,叶程隔帘禀道:“萧云彰来见,往二厅来了。”
林光道说:“你好自想想,勿要意气用事!”起身快步出门,来到二厅,果然萧云彰已到,作揖给他见礼,分宾主而坐,叶程送来两盏茶。
林光道笑说:“这是用我蓄的梅水,烹的天目茶,贤婿尝尝如何?”
萧云彰接过盏,细品两口,赞道:“梅蕊冻雪冷香,再添野茶甘醇,果然非人间俗物。”
林光道颇自得,吃了茶后,他问:“你来寻我何事?”
萧云彰道:“如今杭州城内,商市井然有序,百姓渐康,瘟疫大减,灭绝指日可待,我的商铺,新掌柜也已到位,我还要往松江苏州等处行商去,时辰紧迫,不易再多留。”
他从袖笼中取出纸笺,起身双手奉上,说道:“这是我与林婵的和离书,请大人过目。”
林光道脸色变冷,硬声问:“我那婵姐哪里不好,你要与她和离?”
萧云彰道:“并非我要和离,是遂她心愿。”
林光道问:“遂她甚么心愿?”
萧云彰道:“她不肯夫妻敦伦,三番两次刺伤与我,嫌我商贾身份,对我无情,一意求去,强扭的瓜不甜,我非迫人之人。”
林光道一时无语,接过和离书,撕个粉碎。萧云彰微怔。
林光道说:“强扭的瓜不甜,你就强扭一次。”
萧云彰问:“这是何意?”
林光道说:“十三年前,我还在京城做官,身为詹事府詹事,确实风光。婵姐众星捧月里长大,夫人又溺爱,她脾气大了些、也执拗了些。”
萧云彰想,何止脾气大了些,执拗了些,是又凶又野,随时拔簪子杀人的那种。
林光道说:“但婵姐善良可靠,你若得了她的心,她能把命给你!”
萧云彰想,到底谁把命给谁。
林光道说:“你理应该知,和离妇人多艰难,她娘亲死得早,这些年,继母柳氏虐待她、兄弟欺负她,她也不大和我讲,我忙于前堂政务,对她多有疏忽,此次她与你和离,家中必待不住,要么给人填房或做妾,要么进庵堂当姑子,不过才十七韶华,却要青灯古佛一生,她好歹与贤婿拜堂成亲,有了姻缘,你忍心看她鲜花凋零,碾落泥中?她何错之有啊!”
萧云彰不言语,心有些乱。
林光道说:“再过五日,是婵姐的生日,你若有心,便来吃酒,你若无意,让厮童再送和离书来。”萧云彰没说甚么,借一事告辞离去。
五日转瞬即逝,林婵坐镜前梳妆,小眉说:“我听齐映说,九爷要走了。”
林婵问:“走去哪里?”
小眉说:“离开杭州城,往松江苏州去。”林婵沉默。
忽听婆子禀道:“齐映来见。”林婵让进来。齐映端一堆东西进来。
林婵问:“这是做甚?”
齐映道:“今儿是奶奶生日,九爷送来的贺礼。”
林婵一一看来,两盘点心,两盘鲜果,两盘寿面,两只香酥鸭,一坛女儿红,一对串玉软金扁口镯子,一只金累丝九凤头面。一套苏锦妆花衣服。林婵恍然才想起,今是她的生日,眼底发潮,却撇嘴说:“送这衣服头面有甚用,我又穿戴不得。”
她问齐映:“你听谁说,九爷要离开杭州?”
齐映回道:“乾哥儿说的。”
林婵问:“何时起身呢?”
齐映道:“就这两日。”林婵没再多问了。
第45章 醉酒
接上话,一对夫妻眼见各自飞,林光道本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之意,在其间,不遗余力调停,林婵勉为其难,萧云彰悬而不决,令他操碎了心。
且说五月二十八日,是林婵的生日,晚间在她房里,置办一桌酒席,林光道陪了吃酒,有些心神不宁,时常朝窗外看,林婵察觉,问道:“爹爹在等谁?”
林光道不答,只说:“两人稍嫌冷清,若柳氏和你弟弟在,会热闹许多。”
林婵道:“表面热闹算甚么热闹,现虽只有爹爹在,我却觉得十分热闹。”
林光道说:“许久未听你弹琴唱曲了。”
林婵去取来月琴,调好弦,轻启喉音唱道:(端正好)衫袖湿酒痕香,帽檐侧花枝重,似这等宾共主和气春风,一杯未尽笙歌送,就花前唤醒游仙梦。(乔吉)。
林光道拍手夸赞:“有你母亲当年风韵。”亲手斟了盏女儿红,递给林婵,林婵称谢,才吃两口,小眉隔帘禀道:“姑爷朝院里来了。”
林光道喜上眉梢,起身要去迎,林婵拦阻道:“爹爹何等身份,勿要失了官家风骨。”
林光道说:“一家人讲甚尊卑贵贱。”
林婵道:“我要与他和离了,哪来的一家人。”正说着,小眉打帘,萧云彰走进来,给林光道和林婵作了揖,叙礼而坐,小眉送来碗箸。
两人碰盏吃酒,林光道问:“怎地才至?”
萧云彰道:“听我要出城,今日有人请,明日有人请,一时难以脱身。”
林光道问:“定好离期了?”
萧云彰道:“也就这几日。”林婵不言语。
林光道问:“可听过婵姐唱曲?”
萧云彰微笑道:“未曾有此荣幸。”
林光道说:“婵姐弹唱一首,与我们下酒助兴。”
林婵只得拨弦唱道:江山如旧,竹西歌吹古扬州,三分明月,十里红楼。绿水芳塘浮玉榜,珠帘绣幕上金钩。萧云彰盯着她,素面迎人,乌云挽髻,发上仅插一根鎏金莲花点翠簪子,肤白胜雪,眉眼春水微澜,唇如榴红,心想,怎地数日未见,又美了许多。
林婵边弹唱,边想,他紧看我做甚,难道嘴角有糕屑?趁他俩吃酒时,伸舌舔了舔,萧云彰瞄见,心思浮动,官家女在引诱我,向我示好。
林光道起兴唱:看了此处景致,端的是繁华胜地也。
林婵接着唱道:列一百二十行经商财货,润八万四千户人物风流。平山堂,观音阁,闲花野草;九曲池,小金山,浴鹭眠鸥;马市街,米市街,如龙马聚;天宁寺,咸宁寺,似蚁人稠。琴弦忽然断了。林光道问:“怎地这样?”
林婵无谓道:“我幼时弹的月琴,今日才断,也算寿终正寝,是喜报!”
萧云彰笑着吃酒,林光道给林婵使个眼色,林婵佯装未见,林光道清咳一声,林婵低头不语。林光道无法,站起身,随便指一事,着急忙慌掀帘出来。见齐映盘腿坐在廊上,闭目修神,萧乾在明间吃饭,林光道叫他过来,萧乾一抹嘴儿,近前作揖问:“老爷有话交待?”
林光道低声说:“你最伶俐,在廊前守着,除非主子唤,勿要进去打扰。”
萧乾瞬间明了,说道:“老爷放心,就算天王老子来,也没得商量。”林光道笑着走了。
房里一片安静,片刻后,萧云彰执壶,给林婵斟女儿红,说道:“未曾想你弹唱这般动听!”
林婵道:“九叔谬赞,我不过为打发光阴,比不得怡花院的妓儿,色艺侍人,需勤加苦练,不得懒惰。”
萧云彰说道:“是么!我去酒楼妓馆,主为生意应酬、只关心买卖成败,妓儿色艺如何,我倒未曾在意过。”
林婵想,呸,你若大方承认,我还敬你有些血性,这般颠倒黑白的说辞,着实可恶。她心底火冒,端盏一饮而尽,只觉甜咝咝的,香气扑鼻,自己执壶满上,又一饮而尽,她道:“九叔你呀!”不晓想到甚么,哧哧笑了。
萧云彰原想提醒她,这酒窑藏五年,吃多易醉。看她情形,不用说了。萧云彰执壶给她满上,问道:“笑甚么?”
林婵道:“你帮爹爹抗疫,我都听说了,无人不赞你的善举,慷慨解囊,普渡苍生,只有我知道,他们被你骗了,你坏的很,天下最坏的奸商!”
萧云彰把椅子扯开,握住林婵胳臂,使力一拉,林婵脚步不稳,跌坐他腿上,他一手搂紧她腰,接过盏儿含口女儿红,俯首寻着榴红小嘴,喂她一滴不漏吃下,咂舌咬唇过了瘾,才松开,低笑问:“我哪里坏了?”
林婵搂定他颈子道:“你呀,昨儿是夜叉心肠,今朝又成菩萨面孔,你变来换去,迷惑世人,让他们捉摸不定。”
萧云彰笑问:“这和坏有甚干系?”
林婵眯眼,凑近他耳根说:“你在预谋一件大事,若是好事,不必预谋,莫看你在萧府,对老太太大老爷他们,处处隐忍退让,其实你暗中做的事,步步筹划为营。”
萧云彰不动声色问:“你告诉谁了?”
林婵喃喃道:“世事忽如梦,人情空若云,我尚且自身难保,哪有心思管你闲事。”
萧云彰仰头吃一大口酒,再寻着小嘴喂下,半晌后,林婵浑身软绵绵,喘气问:“和离书呢?你给我。”
萧云彰道:“和离书被你爹撕了。”
林婵道:“你再写一封。”
萧云彰道:“懒得写了。”
林婵怒道:“你怎如此惫懒?”
萧云彰不禁笑了,反问道:“你为何这般讨厌我,醉了还想着和离,就因我商贾身份令你羞耻?”他想起姜氏。
林婵道:“我讨厌你言而无信,你答应我的条件,隔日就不作数了,跑去怡花院梳笼娼妓,我是官家女儿,岂能容忍被你如此欺辱。”
她虽醉意阑珊,却越想越不甘,抽手扇了他一耳光。萧云彰猝不及防,被她偷袭得逞,待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摸她脸儿,咬牙道:“我这睚眦必报的性子,说,想我怎么惩你才够?”
小眉洗了一盘杨梅,端往房内,在廊上被萧乾拦住。小眉问:“你拦我作甚?”
萧乾道:“九爷要和奶奶说知心话,我们不便打扰。”
小眉道:“杨梅是奶奶吩咐的,我送进房,即刻出来,不耽误他们说知心话。”
萧乾说:“你等着。”跑到窗寮外面,听声会儿,才让小眉去了。
第46章 亲昵
接上话。林婵的生日席,见萧云彰来到,她心中多思绪,不知女儿红烈,灌得半醉,趁酒兴,扇了萧云彰一耳光,正待此时,小眉掀帘,进到房内,见自家小姐坐在姑爷腿上,杏面红腮,醉眼流波,而姑爷衣裳微敞,揽小姐吃酒,甚是亲密。
她耳热心跳,放下杨梅便走了。
林婵挣扎要起身,萧云彰不让,拈一颗杨梅,递她嘴边,林婵扭头道:“我不吃,甚是酸牙。”
萧云彰道:“大雄山杨梅,又值时令,怎会酸?”
他自吃了,吃后说:“这样的甜,是你的舌头酸。”
林婵道:“呸,舌头无味,才得遍尝五味,这也不懂!甚么国子监拔尖人物,不过徒有虚名。”
萧云彰最忌提那段往事,一声不言语,再吃颗杨梅,搂过林婵颈子,狠狠亲个嘴儿,才松开,讽笑道:“现在舌头甜了。”
林婵忙揩粉白汗巾儿擦嘴角,染的汗巾儿点点紫红,羞愤的端盏吃酒,说道:“你这奸商,还不走,更待何时?”
萧云彰道:“我走去哪处?”
林婵道:“爱哪去哪!客栈,酒楼,妓馆,怡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