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姑娘
魏寅问道:“你去了?”
乔云云道:“为何不去?”
魏寅心如明镜,阴沉下脸,沉默不语,半晌后,乔云云忽然笑道:“当初家中遭难,爹爹问斩,我被发卖妓馆,清白早失,岂会因再遇见你,又变回贞节烈女?”
魏寅道:“不可轻贱自己,我会护你周全。”
乔云云低声道:“你护得我一时,护不了一世。我倦了这种日子,若能早些结束,我甚么都愿意的。”
魏寅还待说,她打断道:“他个内官家(太监),无根的,还能把我怎地,随他再玩弄,也不过如此。他说日后请宴,还会抬我去,至少又多了一条路。”
魏寅道:“我不能拿你以身犯险。”
乔云云打个呵欠道:“我实在累极,你走罢,我想歇下了。”
魏寅心绪繁杂,未再多说,起身离去,乔云云待他走了,才蹙眉解衣,脱到仅余肚兜,持镜来照,浑身皆是鞭伤,血痕累累,难以忍睹,不在话下。
且说常山县冯家镇,有一个油户,八年前来到镇上,他自称冯十八,开了家同名的油坊,专事生产灯油,原料多用胡麻油和桐油,因他手艺高超,窨清的油干净,渣滓少,价格又实惠,官府、富户、青楼及寺庙,多愿意用他的灯油,是而越开越红火,铺面由当初的一间,开成了现在的十间,他又乐善好施,平易近人,颇受尊重。
这日一早,他带长随来旺,一道出门,走了里把多路,来到街市菜口,有猎户在卖野鸡,他挑了只肥重的,交猎户拔毛放血,见个乡人,挎一篮子猴头菌来卖,根处沾带湿土,甚是新鲜,给了五钱,连篮子一起要了。猎户也把野鸡拾掇好了,正好可烹一道野鸡炖菌子。
又往鱼行,精挑一尾大鱼,用柳条穿腮,沉甸甸拎着。又买了五块豆腐干、一捆银丝面、和些蔬菜,路过馒头店,看见热腾腾冒烟气的蒸笼,刚蒸好酒酿大馒头,他买二十个,来旺腾不出手,他自拿着,又买了雪片糕、桔糕、烤饼之类,实在没手拿,才算罢,回到家,命厨役,野鸡肉硬,先炖起来,再加菌子,慢慢煨烂。
他则搬条长凳,坐在铺面外,一坐便坐半日,晌午只吃了两个馒头,继续干坐,有相熟镇民好奇相问,他也不说,直到日落西沉,但见两辆乌漆马车,蹄声达达近至,停住。他忙起身相迎,马车上下来三人,他作揖寒暄,命来旺等几提拿行李,来旺悄睃那三人,为首者高大清俊,气宇不凡,听掌柜唤他萧爷。
萧云彰、陈珀及萧乾,随冯十八到后房,丫环捧来热水,伺候洗漱,再围桌而坐,下酒饭摆的满当,酒是金华酒,吃了几盏后,萧云彰微笑道:“我来时,沿街看你已开十家铺面,甚是心悦。”
冯十八道:“爷当初的交待,这八年间,属下不敢掉以轻心。”
陈珀问:“可成了常山县最大的油户?”
冯十八回道:“我若说第二,无人敢说第一。”
陈珀拍他肩膀,笑道:“你厉害。”
冯十八激动道:“爷这八年杳无消息,我还以为,把我忘了。”
陈珀道:“忘记谁,也不能忘了你。”冯十八嘿嘿笑了。
萧云彰道:“此次我来,你的日子,将再不如昨那般清静了。”
冯十八道:“我日日夜夜盼这一天到来。”
萧云彰道:“十三年前的灯油案,皇帝震怒,下旨寺庙中的长明灯,禁用山茶油灯油,换成桐油替代。现今皇帝年老多病,身体每况愈下,太子常往寺庙祈福,有感桐油不亮、烟多、味重及易灭,为显心诚,有意重新换用山茶油灯油。礼部户部及内官监,亦上书表奏,施行指日可待。”
萧云彰吃口酒,继续道:“十三年前,因受灯油案牵连,常山百里山茶树被收归,设置官营,由皇帝指派宦官,及工部、户部官员合营,因山茶油用量锐减,再不被重视,树农被夺茶园,亦生愤懈怠,不曾好生养植,茶树毁损巨大,每年能得百斤已不易,而耗费之资,却是从前百倍不止。后朝廷终于撤了官营,还树与民,无奈茶树所剩无几,树农只得洒种,重新栽种,需种八年,才能结出榨油茶果,如今期满,又要重用茶油灯油,眼见的暴利可图,而那些意欲贪污腐败,牟取私利者,必已开始筹谋策划,这便是我等候多年的时机,十三年前未被揪出的那个官儿,或那些官儿,若他或他们还在,必会露出马脚,现出原形。”
冯十八问:“我要做甚么?”
萧云彰道:“你油铺经营的好,实力雄厚,定会成为县衙的铺户买办,承担茶油灯油的采购及运送之任。”
第59章 斥责
话说冯十八在常山县开油坊,熟人脉,蛰伏八年,终迎来萧云彰等人,共相筹谋。萧云彰问:“当年县令沈文良、铺户买办范楚山,可有打听出甚么来?”
冯十八叙了些,和县衙主薄王宏所讲大差不厘,冯十八接着道:“沈文良有个女儿,名唤沈娇,命甚凄惨,父亲问斩后,她发卖富户为奴,后为妾,没过几年,家主病死,大老婆不容,又卖至满春楼充妓,待不得三年,被人赎走,从此没了音信。”
萧云彰沉吟道:“此名甚熟,似在何处听过!她在妓楼花名是?”
冯十八道:“乔云云。”
萧乾失声道:“是她?!”
冯十八道:“怎地?你认得她?”萧乾看向萧云彰,不敢说。
萧云彰道:“京城怡花楼有个妓儿,也叫乔云云,同名同姓许多,不足为奇。”
冯十八道:“她在满春楼时,有个吕秀才深迷其色,常以为画,我去借幅来,一看便知。”
萧云彰道:“随便寻个理由,莫多说。”
冯十八应承道:“铺户买办范楚山,家中火灾,皆说火起的蹊跷。”
陈珀道:“没留下活口,无从查起。”
冯十八道:“县衙中的老仵作,生活艰难,我时常买酒与他吃,他有趟酒后吐真言,说范家死的二十具尸体,少了一具。”
陈珀惊问:“竟有这等事?他为何知情不报?又是如何蒙混过关?”
冯十八道:“这范楚山为铺户买办,平日为人尚可,对老仵作多有关照,恰烧死的还有一条大狗,索性捡了骨头拼凑,冒充了事。”
萧云彰问:“范楚山可有儿女?”
冯十八道:“有一儿子,当年年纪十五六,不喜经商,拳脚功夫倒了得。”
陈珀问:“难道他还活在人间?”
冯十八道:“实在不知了。”
用过饭后,冯十八挟了满满一碗野鸡炖菌子,装进食盒,拎一坛百花酒,出房,这晚虽无圆月,却星大如斗,他脚步轻快,走至一处柴门前,敲了数下,听得狗叫几声,再是读书声,吕秀才手捧书,过来开门,见是他,问道:“冯掌柜所来何事?”
冯十八笑道:“我今日买了野鸡和菌子,炖了一大锅,着实鲜美,给你送些来,吃酒玩耍。”
吕秀才已一日未进食,腹擂如鼓,可谓是:一叶扁舟助破浪,雪中送炭度难关。
冯十八陪吕秀才在房中吃了两盏,指还有事,告辞而出,迳回家中,将画卷呈给萧云彰,萧云彰展开,凑近灯前细细观赏,心下已有了然,不在话下。
且说林婵,自萧云彰走后,每日里叫上管事张澄,经过庭院时,指着道:“这儿土壤稀松,每趟经过,踩的鞋底皆是泥巴,若是落雨,湿滑易倒,不妨买来武康石铺设,华丽洁净。倒是花木间小道,池潭岸旁,采鹅卵石铺砌,雨久生苔,自生古意,看着心旷神怡。”
张澄笑嘻嘻道:“奶奶说的极是。”
经过廊下时,林婵指着吊鸟笼道:“这些百舌画眉黄莺鸟儿,甚是吵闹,不宜居室幽静,更况地上鸟屎一滩一滩,打扫不及,时有臭味,若落过路者头上,挂于发间,实在狼狈,不如全部撤去,也省事了。”
张澄为难道:“老爷爱听鸟儿啁啾啼鸣,每早要逗弄一阵。”
林婵道:“他要听鸟叫,自往野外去听,高树茂林间的鸟儿,尽享自由,那声儿愉悦畅快,铿锵有力,而此地囚笼之鸟,皆是悲鸣嘶吼,有甚好听的。”
张澄道:“是,我命人撤掉。”
经过池上桥时,林婵道:“怎在桥上建亭子,可是大忌讳,也需尽早拆除。”
张澄抹汗道:“奶奶,此亭子耗资百两所建,拆了实在可惜。”
林婵道:“不可惜,爷有的是银钱。”立桥上观荷花,又道:“可多买鸿鹈养在池中。”
张澄道:“我们姑苏,盛行在池中养朱鱼。”
林婵道:“鸿鹈能整饬流水,翠毛朱喙,游水嬉戏,华彩流离,甚美,岂是朱鱼能比。你真欢喜朱鱼,可捞些养在盆中观赏。”张澄道:“是!”
这日一早,林婵正吃饭,盘算稍会寻张澄来,萧云彰有些藏画,需从匣中取出,晾晒会儿,以免生霉。
小眉掀帘进来,生气道:“我去厨房讨要热糕,听婆子背后说小姐事多,脾气骄横,还把姑爷气得心痛病犯了。”
林婵问:“奇怪,她们听谁传的?”
小眉道:“布店唐掌柜。”
林婵暗揣测,月楼和唐韵交好,多数是月楼说的,心情不美。她问:“月楼呢?”
小眉道:“月楼姐姐往铺面去了。”
林婵用过饭,想了想,摇把绢面扇儿,带着小眉齐映出门,走到前边棉布行,果然,月楼和唐韵在说笑,见她来,月楼忙近前见礼,笑问:“奶奶怎来了?我正要回去。”
林婵也笑道:“我没事做,来看唐掌柜卖布。”往一旁桌边坐了,月楼伺候斟茶,小眉齐映去买豌豆凉粉。
唐韵不睬她,自顾招揽生意,买布客形形色色,有讲得口干舌燥,却不买走了的;有为一文钱利让,死缠烂打的;有一言不合,破口大骂的;有不如其愿,无理取闹的;还有小贼偷布的、无赖讹诈的、官人赊账的、乞丐讨饭的,僧人布施的,待唐韵应付毕,已是满面疲色,汗流浃背,走过来吃茶。
林婵见识过她不易后,若先有责怪之气,此刻也尽数消散了,她微笑道:“这有一碗豌豆凉粉,可解暑热,唐掌柜吃了罢。”
唐韵不吃,饮过茶后,皱眉问:“奶奶这是做甚么?一坐一晌午,监视我可有偷懒不干活计?”
林婵欲解释,唐韵道:“奶奶冰雪聪明,难道不知自己,给萧爷、还给我们,带来了诸多烦恼么?”
月楼阻止道:“你胡说甚么!”
林婵平静问:“让她说,此话怎讲?”
唐韵沉脸道:“萧爷行商,掌管数十铺面,神龙见首不见尾,整日行商奔忙,耗费心力,疲于应酬,是何等的辛劳!我们看在眼里,甚是心疼,恨不能替他担忧解愁,而奶奶你,就说端午节那日,他傍晚忙完回来,你不备吃食也罢,为何还拿话气他,爷早前常犯心痛病,近些年总算不大犯了,却因你又起。我们听了,恨不能替他生病解痛,而奶奶你,对爷不管不顾。”
林婵道:“这才叫胡说,我怎地不管不顾?”
唐韵道:“皆晓得,奶奶出生官家,高傲尊贵,而我们行商,身卑阶微,入不了你的眼,既然蔑视我们,你又何必要嫁给爷呢,要这般刻薄待他?”
林婵道:“他也瞧不上我,总官家女、官家女的讽我。”
唐韵道:“你可知,这后院一楼一房、一庭一榭、一园一室,一池一桥,花草树木,鱼鸟虫兽,皆是爷照从前府邸的样子,一点点建的,你才来几日,朝爷大放厥词,显摆才能,朝张总管指手划脚,拆这搬那,他本就繁忙,现无端增出诸多活计,奶奶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无所事事,整日闲得发慌,尽折腾人来?”
林婵听得,怔住了。
第60章 出走
接上话。林婵听得唐韵一番强词悍理,欲要好生与她辩论,却见旁的铺面掌柜及伙计,闻声而来,站立门首,月楼前去驱离,听有人声:“怎地,还要欺负唐掌柜不成?”
买布客们也在瞧热闹,林婵暗忖,我若回嘴,她必辩驳,我再回,她再辩,一来二去,围观者愈多,俗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但损我名节,也坏了布店招牌,令那奸商颜面无存,这绝非我本意。她忍气吞声,不再多言,起身往门外去了,小眉齐映紧随。
唐韵道:“怎地半话不说就走?”
月楼命伙计揽客,一把拉了唐韵进后房,沉脸道:“有理不在声高,今日你说那些话,确是你错了。”
唐韵不服道:“我何错之有?”
月楼道:“旁的我不提,就凭她是爷的妻,我们的家主,你就不该妄言,即便对她有嫌,可背里给爷说,而非大庭广众之下,向她发难。”唐韵一时无语。
月楼道:“她为官家女,家教甚好,顾全大局,不曾与你强辩,否则两败俱伤,待爷回来,该如何收场。”
唐韵道:“所有罪责我一力承担,若爷赶我,我走就是,不带二话。”
月楼叹气,拉她道:“你孤苦无依一人,能去哪里?”唐韵垂下泪来。
月楼问:“你对爷,可还有情?若有就掐断罢。”
唐韵哽声道:“我对爷有亲情,有恩情,有主仆情,日后再无非份之想。”
月楼道:“你明白就好。”
她离了布店,瞥见萧恩萧义在喂马,不多话,大步云飞回后院,进门未见林婵三人,往园子来寻,管事张澄带了一帮人,将十数盆玉簪,移栽到墙处,月楼问:“盆里长得好好的,费这闲事做甚?”
张澄满头大汗道:“奶奶说此花植盆中大俗,宜种墙边,秋时开花,一望片雪,连带成景,煞有意境,我觉在理,便于此地行动。”
月楼问:“你可是与唐掌柜抱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