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姑娘
张澄微怔,继而笑道:“随口两句,当不得真!”
月楼说:“你是随口,旁人当真了。我不与你多说,见到奶奶没?”
张澄道:“不曾见到。”
月楼急道:“你快带人,四下寻寻。”张澄应承,命手下人暂停活计,分散去寻,月楼仍回房等候,眼见天色渐昏,仍不见人踪,愈发乱成一团。
再说林婵,出得布店,心底又急又气,不愿回后院,往街上走,“云贵川广杂货”、“金华火腿”、“南河腌肉”、“东北人参”、“江西瓷器”各类商铺幌子迎风猎猎,人潮如海,齐映道:“满目慌慌张张,不如去个清静之地。”
小眉问:“去何处呢?”
齐映道:“城内有瑞光寺,报恩寺;木渎有明月寺、竹林庵、法云庵。”
林婵道:“听闻明月寺始建唐清泰年间,五角佛阁甚为巍峨,我们去罢。”
齐映道:“明月寺尚远,怕是天黑赶不及回。”
林婵道:“赶不及就宿一夜,她们厌烦我,不会有人在意。”齐映欲劝,林婵不听,就近有一家“便利车行”,她走进去,伙计笑脸迎问:“可是要雇马车?”
林婵道:“我往明月寺烧香,需甚么价儿?”
伙计回道:“去木渎甚远,单程一两银子,若来回往返,一两五十钱。”
林婵想想道:“先按单程算,到那儿再商量。”
伙计应承,三人上了马车,一齐径往明月寺而来,在山门下,明月寺位香溪之畔,石砌驳岸,但见:正面前面阔三间,黑底金明月古寺,黄墙灰瓦,重檐歇山,戗角上翘,正殿法相庄严,五百罗汉形姿各异俯看人间,八十八佛背倚青石坐卧云端。
走进山门,见五六僧人鱼贯而出,端钵持杖,出寺化缘。林婵领了小眉齐映,烧香跪拜,捐了功德,住持明观和尚,来道感谢,迎进禅房献茶讲经,待结束,她三人出房,四处观看,经堂外,菩提树落一地佛子,地涌金莲正开旺盛,齐映说道:“花开满树红,花落万枝空,唯余一朵在,明日定随风。”
小眉问:“你神叨叨地,话里是何意哩?”
齐映道:“此乃知玄高僧,五岁时所作。该诗看似咏花,暗指人生短暂,纵然生如夏花,终将归于尘土,是以每日应当末日,便不会为无妄烦恼、为口舌生气。”
林婵晓他心意,有所触动,强打精神道:“知玄高僧是何来历?”
齐映道:“其十一岁出家,不过短短两年,已能升堂说法。”
林婵道:“这般有慧根之人,我朝难遇。”
齐映道:“非也,我朝亦有。”
林婵问:“是何许人?”
齐映道:“说来与你还有些渊源!是国公府萧家长子。”
林婵道:“你同我玩笑罢。我还知得,长子乃大老爷萧肃康,如今的吏部尚书。”
齐映道:“他俩一母双生,其父听信术士之言,将长子过继族中近亲,因隐而不宣,府中知晓不过两三人。其天资聪颖,谓为神童。本慧师父曾与他讲佛,赞过,他日后非科第之人,恐会遁入佛门。确是一语成谶,十八岁时因男女之情,在白塔寺剃度出家,法号福觉,区区两年,已能升堂说法,三年后,成为住持,本慧圆寂,由他接任僧官。”
林婵奇怪问:“你怎会知之甚详?”
齐映道:“我半生漂泊流离,多歇于佛堂寺庙之中,做些粗使活计,换得片瓦遮身、半碗饱腹,又因矮如小儿,或坐或卧,不易察觉,那些僧人说话,亦不背我,是而听得些秘辛。”
林婵半信半疑。齐映道:“你若不信,可向九爷打听,但莫提我说。”
林婵道:“萧家之事,我才懒得管,随它去罢。”齐映还要说,有和尚来请去用斋,便不言了。
萧云彰踩踏月色,进入院中,月楼慌张来迎,吞吐说道:“爷回来早了些时日。”
萧云彰“嗯”了一声,抬眼见卧房窗寮灯影绰绰,才道:“此趟办事顺利,故提前回了。奶奶呢?”
月楼听问,浑身似掉冷水盆中,不知如何答时,萧云彰撩帘而入,果见房中空无人,皱眉问:“时辰已晚,她去了哪里?”
月楼扑通跪下,颤声道:“奶奶不见了。”
萧云彰脸色大变问:“可有派人去寻?”
月楼道:“府里一众皆出府去寻了,我恐奶奶回来,因而在此等候。”
萧乾陈珀闯进来,见这情景,心下明白。陈珀跺脚,怪责月楼道:“你怎把奶奶看丢了?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月楼不禁眼眶泛红。
萧云彰问:“奶奶今日穿戴打扮,可还记得?”
月楼道:“奶奶头戴银丝鬏髻,耳边银镶翠玉坠子,穿银白松江布衫儿,绀碧色布裙子。”
萧云彰问陈珀萧乾:“可记下了?”
陈珀萧乾一齐道:“记下了。”
他吩咐他俩:“此地出街,最近的有‘便利车行’,你俩去问,可有这般装束的妇人、带个丫环和矮奴,雇了马车。如若问不到,立刻直往衙府报官,还不快去!”陈珀萧乾转身奔走。
萧云彰这才看向月楼,厉声道:“还不将前因后果,详细说来!”
第61章 流萤
接上话,林婵进了禅房,寺里和尚已捧来茶水及斋饭,茶是滚热的龙井,斋饭有豆腐、竹笋、蘑菇、面筋,黄花菜、青菜,豆角,只用油盐煸炒,黄瓜丝萝卜丝绿豆芽粉皮、用酱调制,煮了茭儿菜汤,下一大盆罗汉素面,点心是云片糕,她三人不知是饿了还是怎地,竟觉比平日吃的香甜。
用过饭后,小眉伺候洗漱,林婵原想歇息了,但见窗外,月大如盆,映得院内如淌银河,她摇扇出房,却见住持明观和尚,和齐映,站在月光里说话,听那和尚俯首道:“施主颇具慧根,可愿小寺住下,与我同研宝卷念诵经文、共赴经台宣讲佛理。”
齐映道:“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坐禅,饮茶两三碗,意在镢头边。”和尚合掌唱诺,面含遗憾自去了。
林婵上前问:“你说了甚么?”
齐映回道:“我告诉他,我心自由、我心沉稳,皆由我自定,又何必端坐庙堂持戒坐禅。”
林婵问:“你究竟从哪来?”
齐映想想道:“木食草衣心似月,一生无念复无涯,时人若问居何处,绿水青山是我家。”
林婵道:“你的话,我忒不懂。”
齐映笑道:“不过是禅门诗偈,随口而出罢。”
林婵道:“是何意呢?”
齐映道:“明观住持邀我留与寺中,我告诉他,我这一生,没有打算,无停驻之心,不会拘泥一方黄墙灰瓦之内,终日晨钟暮鼓,敲鱼诵经,度过此生,我的身在绿水青山间,绿水青山亦存我心中。”
林婵默半晌问:“你到底何人?你也会离我去么?”
齐映道:“人生一聚,或一时,或二日,或数月,或经年,或生死,待缘份淡了,夙愿了去,终有一别,勿要伤感,笑面而对便是。”
林婵笑道:“我伤感个甚么。”
齐映唱个诺,去旁房歇宿,小眉道:“他怪怪的,和明观住持一席话后,也当自个是和尚。”
林婵仰头看月,忽然问:“月楼不知有无寻我?我这样一走了之,可是任性。”
小眉道:“月楼姐姐自到姑苏后,和唐掌柜走得亲近,甚么话都讲,反与我们疏淡了。”
林婵没说话,见墙头有流萤飞舞,说道:“好美,应让齐映捉几只来。”
小眉道:“我叫他去。”
林婵阻道:“算罢,夜深他已睡下,何必再叨扰。”又看会儿,方回房歇了。
这明月寺晚间没有香客,禅房寂静,隐隐只听夏风声、树摇声、夜虫声、煎茶声、木鱼声、诵经声,不觉困意朦胧,似有马嘶声、推门声、脚步声、低语声、似有甚么人进房了,她以为小眉,躺着不动,只懒声道:“不用熏香,熏的头更昏沉沉地。”
床前有人撩帘坐下,他道:“我随身携了薄荷膏,可要?涂在当阳处,保你眉目清松。”
林婵唬得睁圆双眼,还道是谁,竟是连夜赶至的萧云彰。
她一骨碌爬起,心虚问:“你你怎来了?”
萧云彰反问:“我不该来?”
林婵想,你爱来不来。萧云彰见她不吭声,以为羞愧,缓和语气道:“回到后宅,数日未见我的妻,却无故失踪,家仆四散找寻无果,终闻到有线索,你说我来不来?”
林婵想,我的妻,有些意境,我答他一句,说道:“甚么无故!何曾无故。”
萧云彰道:“那你说,我听着。”
林婵小嘴张张合合,终是没吐露半字,只道:“我非背后嚼舌根、告黑状之人,有事儿,必当面锣对面鼓,辩个清楚明白不可。”
萧云彰笑了问:“既如此,你落荒而逃甚么?”
林婵恼火道:“笑掉我大牙,谁说的,我落荒而逃?我出来散心罢了。”索性侧身一躺,再不睬他。萧云彰俯身,来扳她的肩膀,笑道:" 怎说着又不说了?我们当面锣对面鼓辩个清楚。"
林婵不经激,坐起挽鬓道:“要我说可以,九叔帮我做件事。”
萧云彰道:“甚么事?”
林婵道:“晋朝人车胤,从前家贫,灯油难得,便夏月用白绢做囊,捉数十只萤火入囊,用此照书,以夜继日。我看院中多萤火,这有瓶子,你捉十只来。”
萧云彰道:“怎地,你要读书考状元?”
林婵道:“我幼时在京,父亲在府中教学生读书,有位哥哥,曾捉萤火入瓶,送了我,挂在床央,如星辰入帐,碎火飞流,至今想念。”
萧云彰看她须臾,趿鞋下床,林婵微怔问:“你真去呀?”
萧云彰道:“娘子既要,亦非难事,何不达成夙愿!”林婵听了,心下兴奋,也紧随出房,见萧乾陈珀月楼,皆在院中,正和小眉说话,见她来了,近前见礼。
月楼含泪道:“奶奶让我好找。”
萧云彰四处观望,流萤飞入菩提树枝间,他卷袖勒臂,撩袍扎腰,接过林婵手中瓶儿,陈珀不明问:“爷这是为何?”
萧云彰道:“上树采萤。”
萧乾忙道:“爷我来罢,此树甚高,你若跌下,摔个好歹来,如何是好。”
萧云彰睨他问:“瞧不起我?”
萧乾道:“岂敢岂敢!爷一路未停,回到姑苏,又快马加鞭赶来明月寺,途中未曾停歇过,恐太过劳累,体力不支。”
林婵听了,刚想开口说算罢,陈珀袖手笑道:“由着爷去,他少年时,探巢上树,斸墙捉蟀,淌溪捕鱼,骑马逐鹿,甚么没干过,现今捉几只流萤,不在话下。”
萧云彰果如他说,退后强跑四五步,借力抱干,手脚并用,连蹬带攀,蹭蹭上树,至桠杈间,伸掌捂萤,捉住瓶中,再翻身下树,树枝摇得晃动,菩提佛子落了一地。林婵接过瓶子,凑近细看,眉开眼笑,颇为开心。众人皆笑了。萧云彰想,还是小女孩心性。
萧乾问:“爷前次上树,是何许时?”
萧云彰神情一黯,陈珀插话道:“爷如今的身手,丝毫不减当年。”
萧云彰吩咐:“你们回房歇息罢。” 月楼随小眉走了。
陈珀问:“爷何时过来,我给你留个门。” 未待答,笑着和萧乾告辞散去。
林婵将瓶子吊在帐中,看那萤火明灭,如疏星闪烁。萧云彰冲凉进来,上床平躺,陪她看会儿,说道:“月暗竹亭幽,萤光拂席流,还思故园夜,更度一年秋。(韦应物)”
这诗戳中两人心尖,皆没多话,片刻后,萧云彰揽她进怀里,林婵别扭一下,未再动了。
第62章 惩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