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姑娘
韩秋荣道:“此案追查到这最合时宜。”
朱宁煜问:“怎讲?”
韩秋荣道:“娼妓乔云云主动交待,魏公公因是阉人,品性扭曲,有残虐女子的癖好,所施捆绑、掐拧、鞭打、火炙、冰塞等,同施十数种奇刑道具,手段可谓毒辣。我盘问魏府中的老仆,粗浅一查,死伤者已有五人,但魏公公的癖好,自十四年前就起端倪。这十四年中,又有多少女子惨遭残害,令人细思极恐啊。”
朱宁煜神情凝重,问道:“这些女子来自何处?”
韩秋荣道:“如乔云云这类的娼妓、狱中女犯,买来女奴,有求者相赠,也不乏公然抢掠。”
朱宁煜怒问:“长达十数年,就未曾有人告官?”
韩秋荣道:“魏公公所猎女子,皆身位低贱,不足为意,且他乃宫中内务府总管,深得皇上器重,更无人敢管。是而虽闻风声,却没一人敢告,难有实证,逍遥法外至今。若现在深查下去,必是惊天大案,恐引民愤,皇上龙体抱恙,太子代劳朝政,必遭迁怒,恐被有心之人利用,根基摇晃,皇权不稳,臣谏,现为多事之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待秋后算帐亦不迟。”魏寅附议:“韩大人所言极是。”
朱宁煜沉吟半晌,才道:“韩侍郎想得周全,依你所言承办即可。”
韩秋荣与魏寅走出殿,天气热了,赤日当空,早蝉嫩鸣绿树,珍禽戏游活水,两人驻足桥上观赏,韩秋荣道:“魏公公案子有蹊跷。”
魏寅哼一声:“事后诸葛亮,多说无益。”
韩秋荣笑道:“我只是诧异你的态度。”
魏寅问:“我有何态度?”
韩秋荣道:“仵作尸检,虽烧得不成样,但颈骨折断显而易见。我知晓魏千户绝非敷衍之人,此案倒睁只眼闭只眼了。”
魏寅道:“颈骨折断,除人为,亦有数种可能,既非铁案,且无实据,我耗那精神做甚!我倒有一物,要向韩大人讨要。”
韩秋荣诧异问:“何物哩?”
魏寅道:“大人可记得两年前,一个小和尚,在昌信典当行,当了一把金镶玉钥匙?”
韩秋荣道:“记得,那小和尚的画像贴放告示栏,捕头带兵吏,与你们锦衣卫,将京中寺庙搜查个遍,像凭空消失一般,杳无音信,怎地转眼间已两年光阴过去。”
魏寅道:“上月那小和尚突然出现了。”
韩秋荣问:“可抓住他了?”
魏寅道:“不曾!他手里还有个盒子,此趟来赎钥匙,就为开那盒。”
韩秋荣道:“我倒惊奇了!钥匙与盒子皆是他的,左手右手的事,为何要将钥匙当掉,过两年再来赎回。”
魏寅道:“他似有意当盒子,但嫌掌柜银子给的少,又收回了。”
韩秋荣道:“话里漏洞百出。此番看来,当钥匙之举,有故意引我们注意之嫌,他后来可有再出现?”
魏寅道:“没了消息。暂不谈他,钥匙你先给我,若他再来,有个防备。”
韩秋荣道:“钥匙不在刑部。”
魏寅问:“那在何处?”
韩秋荣道:“我不瞒你,钥匙被孝德公主派人取去了。”
魏寅问:“她要那物做甚?”
韩秋荣道:“说钥匙是她的,还有个方盒子,十四年前,被人偷出公主府,流落民间。特给我看了宝物造册,确是当年太上皇赏赐她之物。”
魏寅一时无话可讲。
第142章 齐映
接上话。魏寅和韩秋荣告别,径往怡花院,下马入厅,虔婆近前拜见,笑道:“魏千户大白日来,稀罕。”
魏寅顿步问:“乔云云在魏泰那儿受的伤,你可知?”
虔婆不答,只道:“那又能怎地!妓子用身体取乐各位老爷,给足银子,就不是自个的了。”
魏寅沉脸上楼,乔云云房门首,丫头道了万福。他进房,静悄悄的,乔云云侧躺床上,面向里在睡午觉。魏寅坐在床沿不言。片刻后,还是乔云云转过身,说道:“你怎来了?”
魏寅问:“为何不告诉我?”
乔云云佯装不懂:“告诉你甚么?”却被按住肩胛,外衫扯下,脊背发凉 她微怔,晓得多丑,欲要遮挡,抬头见一向喜怒不动声色的魏寅,难得满目惊骇,她忽然不动了,任阳光透过窗槅,洒满一背。待察觉他的手松动,才缓缓坐起,整理衣裳,魏寅问:“为何不说?”
乔云云反问:“说了有用?”
魏寅道:“我为报仇不顾自己生死,但一定会顾你,遭这样折磨,我断不允。”
乔云云淡道:“可笑,这个仇不是你一人的,也是我的,但得沉冤昭雪,坏人严惩,再苦再险,哪怕被魏泰打死,我也无憾。”端起盏吃茶。魏寅沉默半晌,从袖里取出个瓷瓶,摆在香几上。她问:“是甚么?”
魏寅道:“治鞭伤的药,韩侍郎要我给你。”
乔云云不在意,只问:“案子可有定论了?”
魏寅道:“以意外火灾,魏公公三人烧死结案。”
乔云云有些恍惚,十数年日夜心念的仇人死了一个,感觉像妄想,却又是真的。
再说林婵,这日正做针指,听小眉来禀报:“齐映求见。”
林婵好些日不见他,忙请进来。齐映跪下见礼,看坐,小眉斟茶,林婵问:“你去哪了?”
齐映道:“白日在城中闲逛。夜里登高观星象。”
林婵笑了,说道:“星象观出甚么?”
齐映正色道:“我登香山顶,子时三刻,彗星出降,自北斗擦过,其尾绵延百丈,横贯紫微垣,扫过之处,星芒骤敛,帝星四周辅弼诸星明暗不定,帝星残留微光,这几日熄灭,将随彗尾通往幽冥之境。”
林婵脸色大变道:“我知你有些本事,但关乎天子气数,不可妄言,当心隔墙有耳,祸从口出。”
齐映道:“我今日来见奶奶,是与你辞行。”
林婵知终有这一天,并不意外,只问:“要去哪里?”
齐映道:“近日尚在城中,但不便再进萧府了。”
林婵道:“若逢难处,你可往百门油铺寻我,我若不在,尽管留话陈山,我会等你。”
齐映道:“奶奶菩萨心肠,日后必有好报。九爷也快回了,在帝星熄灭之时。”
林婵道:“提那故去之人做甚。”
齐映从袖里掏出只盒子,递到林婵手前,林婵细看,是只铜制黑漆嵌螺钿花鸟纹方形盒。十分精致,非寻常之物。她问:“这是?”
齐映道:“两年前,昌信典当行,一个眉心有痣的小和尚,当了一把金镶玉钥匙,引起刑部及锦衣卫全城追查,至今无果。那小和尚便是我。”
林婵听得糊涂,说道:“这事我知晓,你那会很缺银子?”
齐映摇头道:“奶奶可知那钥匙有何用处?”
林婵道:“开这个盒子。”
齐映道:“奶奶聪颖。这盒里装的账本及书信,乃十四年前灯油贪墨案,洗刷众位受牵连官员及佥商收受贿赂的证物。”
林婵问:“你到底是何人?既然有证物在手,当年为何不交出,救下他们的性命?现又是闹得哪出?”
齐映双手合十,唱诺道:“我乃白塔寺和尚,法名悟净,圆寂的本慧方丈是我师父。”
林婵想想,惊疑问:“我记得九爷说过,白塔寺的悟净和尚,十四年前被毒死在禅房了,难道不是?”
齐映道:“我自幼被遗弃在山野一隅的兰若寺,恰本慧师父游历至此,见我可怜,收为徒弟。因我有佛缘,对经书宝卷,看过一遍,即能参禅证悟,且胸怀慈悲,怜悯众生。不几年,可承师命,坐坛讲经宣卷。唯一难题,是我相貌,但凡得道高僧,面容皆天庭饱满、地谷方圆,慈眉善目,大耳垂肩,宽怀壮臂,身型魁伟,颇具佛祖七八分神韵,而我甚矮小瘦弱,相貌童稚,与他们大相径庭,初坐坛,香客见我相貌,无法认同,遭驱撵。”
林婵骂道:“世人惯以貌取人,竟殃及佛祖。却不知佛由心生、善由心养。”
齐映接着道:“师父难舍弃我,想出个法子来,由我师弟灵净相帮,在外,他以我法名悟净走动,坐坛论禅时,他人在前,我在帐后,他端摆佛貌,我讲经卷,倒也配合的天衣无缝。且我俩朝夕相处,彼此照护,感情深笃。万昌十三年,我俩听闻皇帝要在白塔寺举祭祀大典,不惜日夜兼程,在大典前抵达白塔寺。大典前日夜里三更,我与灵净和尚在宿房,正欲歇下,本慧师父突然寻来,将此盒与钥匙交与我俩,只说观得天象,日月并蚀,阴阳失序,乃帝大凶之兆,怕是大典要生异变,再后白昼晦暗,月华赤红,此显血光之灾,定有蒙冤问斩者,殃及百人,自此命运多舛。他大典之上,将随帝跟前,以命相护。而这盒中之物,能救下那百人。我俩一口应下。果然,大典近至昏时,千层塔长明灯全灭,我俩因要守住盒子,只在禅房中念经,听闻消息时,才知本慧师父身受重伤,不过两日便圆寂了。”
林婵问:“大典上究竟发生了甚么!”
齐映不言语,慢慢吃尽茶,方道:“正如本慧师父所言,大典后彻查灯油案,捕得捕,讯得讯,等我听闻户部侍郎父子不日问斩,不过数天光景。我与灵净商议,我往狱中见那位陈侍郎,他则守好盒子,若有变故,将盒子藏入佛龛隔层之内。”
第143章 相见
话说林婵听了齐映之言,顿悟道:“定是后来生出变故。”
齐映道:“奶奶一语中的,我想法混进诏狱,得见陈侍郎,讲明来由,他说会遣他二子去取,我便离开了。”
林婵问:“为何你不直接将盒子送至刑部?”
齐映道:“一则我等乃佛门皈依之人,不应掺合朝堂争斗。二则若所托非人,岂不罪过。”
林婵又问:“这盒中之物,是何人交给本慧方丈的?”
齐映摇头:“师父未提,我不便相问。”接着道:“我出了诏狱,行于大街,但见天色灰蒙,官兵出没, 民心惶惶,突见一缟素妇人,拦轿行凶,反被擒拿,围观者甚多,路途拥堵,我站了半日,方才挤出,回至白塔寺,才知灵净遭毒杀,悄去师父房中报信,师父大叫糟矣,原来他怕我与灵净有闪失,又将盒子一事告知了住持福觉,希他助一臂之力。如今灵净身死,我又不在寺中,定与他脱不得干系。师父本就重伤,兼满心愧悔,无了生存之念,当夜圆寂了。”
林婵道:“我听闻福觉乃国公府萧家长子,因情遁入空门,他有神童之誉,没过两年,便能登坛讲禅,宣读宝卷,十分的风光。”
齐映道:“师父此生引为傲者,收了两徒弟,一个我,一个福觉。无奈福觉没有斩断是非根,抛不下财权色,引出杀戮之祸。幸得灵净将盒子藏得好,未被搜去。”
林婵道:“灵净师父不曾受福觉蛊惑,十分机敏矣。”
齐映垂目道:“灵净六根清净,最能识人心。”
林婵想想问:“福觉可知你才是真的悟净呢?”
齐映道:“他不知。师父一向口严,告知他盒子之事,应是慌中生乱,一时失了判断而致。”
林婵听得莫名难过。
齐映道:“我取出盒子后,离了白塔寺,眼睁睁看着师父预言成真,却是无能为力。只希有朝一日,旧案重翻,我必相助,使得沉冤昭雪,大白天下。不曾想这一等,竟十四年之久。我也知萧九爷、魏寅等人在暗查当年案,索性抛砖引玉,看能否打破僵局。”
林婵不解问:“你既知他们在暗查,为何不去找他们?”
齐映道:“十四年白驹过隙,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螂捕蝉。我不能重犯本慧师父之错,需得慎之又慎。”
林婵问:“那你怎放心给我哩?就不怕看走了眼?”
齐映道:“若这趟看错,悟净愿以命相抵。”
林婵忙道:“你可别了。但得放心,你给我没错儿。”齐映起身唱诺,迳自而去。
小眉进来问:“齐映来为何事?我方才叫他,他跟我阿弥陀佛,要走了。我问他哪去,他说大道无门,千差有路,随心而去。我问他出去能做甚么。他说好将一点红炉雪,散作人间照夜灯。我听得稀里糊涂,这个假和尚,真当自己是和尚了。”
林婵不言语,小眉问:“他告诉奶奶去哪了么?”
林婵道:“我也不知。”
小眉自信道:“奶奶等着,过不了三两日,准又跑回来,他个矮奴,在外面难讨生活哩。”林婵懒理她,自顾摆弄那盒子,想了各种法儿撬开,无奈固若金汤,只得作罢。
过了几日,赤日当空,蝉鸣不绝,林婵浑身发懒,账本也看不进,直打瞌睡。快近昏时,小眉送来饭食,有一盘蒸鲜鱼,她挟了块肉送到嘴边,只觉腥气重,闻着欲呕,放筷道:“这鱼臭了。”
小眉凑近闻闻,说道:“不臭,是这个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