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听风诉晴
我又想了个主意,让大哥带薛因去一趟楚女馆,叫些容貌艳丽的姑娘侍酒。若这薛因当真不好女色,一定能看出端倪。大哥在心里经过了一番复杂的斗争,最后“在帮薛因走回正道”的信念下终于点了头。
几天之后,大哥面色灰败地归来,看上去十分颓丧。
原来他的确带薛因去了楚女馆,但薛因从迈进楚女馆的那一刻便面色不佳,一直到几个美貌女子进来时,他终于爆发了,冲着大哥吼了一句:
“萧望,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说完,他愤怒地摔袖离开,从那时候起便视大哥为路人。
大哥伤心极了,难得结交的这么一个好朋友,不明不白地就割席断交。他没有责备我出了个馊主意,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长吁短叹愁眉苦脸了一整天。大哥向来开朗乐观,出现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立刻引起了全家人的关注。
娘实在看不下去,拍着门板让大哥开门出来,有什么事大家一起商量。大哥心烦意乱之下,拿了些衣服又回了官舍。
小妹下了判断:“大哥这样子,一定是失恋了。”
我恍然大悟。愧疚和大悟的双重作用下,我把娘拉到一边,问她对于断袖的看法。
娘叉了腰,眼睛瞪得咕噜圆。“那不是断子绝孙了嘛?!还真有男人喜欢男人的?”
“有。”小妹耳尖,在一旁听到,补充了一句。“所以说这世界不公平,好男人要么成了别的女人的男人,要么成了别的男人的男人。”她摊了摊手。“难怪我到现在还没嫁出去。”
我咳了咳,小声问娘:“那要是大哥他……”
娘的牙关一咬:“阿遥,你该不会是想说你大哥他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当然不是!”我矢口否认。“就是打个比方,如果……”
“没有如果!”娘斩钉截铁。“要真那样了,我就跳井去!”
小妹又听到了娘这最后一句,嗤笑道:“娘,以您现在这身形,怕是还没跳进去,直接卡井口上了。”
娘最近戒了赌博这瘾,好吃好睡,略有发福。她恼羞成怒之下,开始追着小妹要打,小妹满院子里躲。
我基本对娘的态度绝望,只好寄托于爹爹。
爹爹见我难得来找他论史,十分高兴。我才将“龙阳断袖”这个论题提出,他便立刻把一屋子的史籍翻了个遍,找出好几本史料将“龙阳”的来龙去脉,史上著名的龙阳人士,龙阳小故事详详细细地阐述了一遍。
我看爹爹似乎挺开明,没有丝毫瞧不上龙阳人士的意思,于是又小心翼翼地把大哥如果是断袖这个假设跟他一问。
爹爹沉思片刻。“根据史书的记载,大杞国的开国皇帝高祖陛下也是个断袖,爱的是个男子,据说还特意封这男人做了个什么王,将大杞国的机密都交给他管理。但咱们大杞国的皇家血脉不是照样流传了下来?所以说断袖也不是不能传宗接代……”
我松了口气。有了爹爹的支持,此事成功的希望会大不少。
“但!”爹爹摇头晃脑地捏着胡须,抑扬顿挫道:“自天地初开,刚劲为阳,绵柔为阴,阴阳相顺为造化之初始。男男相亲始终有悖造化之根本,不可取哉!”
我自觉自主地掐灭了希望,灰溜溜地回了家。
安锦见我萎靡不振恹恹不乐的样子,提议回房里好生谈会儿心以纾解我心中郁结。我摇头,表示实在没心情在此时奔赴巫山,等我心情好点儿再说。
安锦的神情很诡异,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窘,过了好一会儿才扶着我的肩膀说:
“我指的谈心,只是聊聊心事而已,不是阿遥想的那种。”
我顿时很尴尬。谈心的确分很多种,不过跟他的“谈心”向来都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被他推倒推倒吃干抹净。于是我自然而然把跟他之间的谈心跟床榻挂上了勾,哪知道他这回却是字面上的意思。
安锦故作无奈道:“当然,既然娘子大人这样要求了,我也只好满足。先这样谈,再那样谈……如何?”
我忍……忍……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安锦痛呼一声,双手护住某难于启齿处,脸上浮起两片淡绯色。雀儿探了个头进来瞧了瞧,立刻缩了回去,隐约能听见她啧啧叹了一声。
“大人和夫人在里头打情骂俏,你们都不准进去。”
我无语,与安锦面面相觑。只听一声犬吠,雀儿又道:“特别是你,元宵,不许进去打扰大人和夫人酝酿小主子。”
安锦瞧瞧我,我瞧瞧他。
最后真进了房,也真谈了心。字面上的那种。
我将大哥可能步上断袖路的因果向他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他却丝毫也不感到意外,只是淡笑道:“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我很内疚。”我叹了口气。“若不是因为我出了馊主意,大哥也不至于失去这么个朋友。说不准——还是他第一次真正喜欢上的人。”
“你见过这个薛因没有?”
我摇头,狐疑地看着他。“难道你见过?是什么样的人?”
“既然是大哥的朋友,你不妨找个机会见见他。”安锦的笑容有些神秘。“也许见过他之后,你的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第十九章 妙音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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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爹爹在翰林院里任职十余年,里头大半的同僚都认得,我很容易便借助一些熟识的叔伯们找到了薛因。
他看上去年纪很轻,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只是整个人冷若冰霜,看上去不好接近。见到我后,他皱眉道:“这位夫人,找薛某有何贵干?”连声音也清脆柔细,难怪会走上龙阳路。
我朝他笑了笑。“薛公子?妾身是萧侍书的二妹。”
“原来是安夫人。”他的反应很快,柳梢眉微舒,脸色稍缓。“不知夫人特地前来,有何要事?”
“是关于妾身大哥的事。”
他微愣,神情中有一丝异样。
翰林院里人多耳杂,我和薛因去了翰林院不远处的茶寮。薛因对我仍有些戒备,我能感觉到他在不动声色地打量我,似在猜度我的来意。我将这些日子以来大哥在家颓丧难过的情况向他简单一提,他低下头道:“此事与我何干?”
“我知道大哥的郁结皆由跟公子之间的误会而起,这才特意来跟公子解释。”我尽可能诚恳地对他解释。“大哥很看重薛公子这个朋友,我实在不愿看他如此伤心难过。”
“误会?”他冷笑一声。“既然是误会,为何他自己不来跟我解释,却让夫人来找我?”
他的言语很有些犀利尖锐,是个有棱有角的性子。但这言语之中倒是令我看见了些解决的希望,他似乎并非真的要与大哥绝交,而只是碍着一时的气愤。
这时小二上了茶。薛因做了个“请”的手势,右手端起茶杯,左手臂抬高以袖遮面,慢慢饮茶,片刻之后又将茶杯放回桌上,从袖中掏出一张绢帕,擦了擦嘴唇。
我看着他这一系列的动作,不免生出一团疑惑。这薛因长相秀气不说,连喝茶的动作也是标准的闺秀式礼仪……
于是我下意识地往他的胸口和喉咙处扫了扫,渐渐明白了安锦跟我说过的话。原来他早就知道眼前的这位薛因是——
“公子误会了。是妾身自己来找公子,并非出于大哥的授意。”心中有数,自然说话也底气足了些。“妾身只想问公子一句,公子对大哥,是否有超乎朋友之谊的情意?”
他一惊,随即又浅笑道:“有又如何?难道夫人能接受自己的大哥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还是说——夫人此番前来,正是为了解决此事,想警告我离令兄远一点?”
“公子误会了。”我朝他微微一笑。“即使大哥真的爱上了一个男人,我也同样乐见其成,甚至会帮你们说服爹娘。更何况——他爱上的,是个女人。”
他很聪明,立刻理解了我的意思,略显慌乱,连清秀的脸庞上也浮上些微红。
薛因是女人。其实不难看出来,只是我没想到居然还有女人能混到翰林院的那帮子文人里头做侍书,之前没有往那方面想罢了。至于大哥——以他那个粗神经,要等他自己发现,基本上——很难。
我顿时对她肃然起敬。想当初我扮成个男人去逛了趟楚女馆,还自鸣得意以为没人发现。后来安锦把我逮回家时才知道原来早让老鸨看了出来。而她不仅装了,还进了翰林院做事,做了那么久也没被人戳穿,实在是新一代的女中豪杰。说来也惭愧,我扮个男装也只想着去逛逛楚女馆,而人家却入了仕,这思想觉悟简直是天壤之别。
大概是我不加掩饰的崇拜目光看得她别扭,她不自在地换了好几个坐姿,最后又喝了一回茶,这才低声说:
“薛妙音。”也许是怕我没明白,她又补充了一句。“我的名字。”
既然把一切都说开,薛妙音索性也将她与大哥之间的渊源向我解释了个原原本本。
所谓姻缘天注定,从前我总不太相信,这回才真是信了个彻底。大哥与她之间的故事,真正算得上因果循环,缘牵一线。
整件事,要追溯到十年前。
十年前,也就是大哥十五岁那年,爹娘回家乡,留了我们三兄妹在家,让大哥好好照顾两个妹妹。谁知大哥在出城送走爹娘回来的路上遇上了一个八九岁的流浪儿,竟二话不说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送给了这位前来燕丰寻亲却饿得半死的流浪儿,令我们兄妹三人在安家蹭了一个月的饭。
因为这件事,大哥痴傻的名声传得很远,连我和妹妹也对他颇有些不满,认为他把我们的生活费送给了骗子。理由有二:其一,这位流浪儿拒绝了大哥帮助他一同寻亲的要求,只接受了银钱;其二,这位流浪儿说过找到亲人后便将银子送来,谁知就这么一去不回,再也没了消息。
然而一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个流浪儿竟然不是我们以为的骗子。因为她就是薛妙音。
薛妙音忆及往事颇有些感慨。“当年我的家乡疫病横行,爹娘和妹妹都在疫病中离了世,娘在去世前叮嘱小叔叔带我到燕丰寻找我的远房姑姑。”
哪知道在途中,小叔叔也染上恶疾去世,妙音只好一路靠着乞讨朝燕丰前行。
对一个小姑娘来说,这一路有多艰辛可想而知。她碰到过许多不怀好意的人,甚至有的试图将她拐走卖到青楼或是卖到大户人家做丫头。她很不容易才逃了出来,渐渐明白了人心险恶。
于是她抹了满脸烟灰,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蓬头垢面把自己弄得像个邋遢的流浪弃儿,终于走到了燕丰城的郊外。
她饿得快晕了过去,终于被大哥救了。
用她的话来说,大哥的出现对她而言不亚于“天神降世”。他不仅给了她吃的,还和蔼地问她为何会晕在这里。得知她是来寻亲后,大哥提议帮她一起找到亲人。然而她心中依然存在着对陌生人的警惕,怕这个人又是个假作好心实则满肚坏水的虚伪小人,拒绝了大哥的提议。哪知大哥二话不说,竟将身上所有的银两都掏出来给了她。
薛妙音以为自己真碰上了悲悯世人的神仙。除了神仙,这世上哪儿来这样善良不求回报的人?尤其是对于已经看尽人心险恶,受尽冷眼的她而言,大哥的作为令她太过震惊,半天没回过神来。也正因为这样,等她反应过来还没问这恩人的名姓住址时,大哥已经走得没了人影。
再后来,她好不容易在燕丰城找到了远房姑母,奈何寄人篱下,她也不好求姑母找人帮她寻找恩人的下落。她凭着记忆将大哥的长相画了下来,这十年一直在燕丰城里寻找,却一直没能再见到他。
妙音原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机会报答恩人的情谊,没机会再见那个温厚良善的少年,哪知道不久之前竟然让她再一次遇见了他。
她坐的马车,在大街上陷进了泥坑里。一筹莫展之际,一位路过的男子主动上前帮忙。他身着新衣,却丝毫也不在乎地踩进泥坑里跟车夫一起拉出了马车。
这男子的容貌,跟她记忆中的那个恩人渐渐重合。但毕竟十年过去,相貌难免有所偏差。薛妙音向来谨慎,为了进一步证实他就是恩人,便随便编了个家人生病缺钱的理由请他帮忙。
一如十年前,他毫不犹豫地掏出自己的荷包。
薛妙音接过荷包的那一瞬,终于肯定自己找到了那个人。她正想将荷包还给他,说明一切,哪知道大哥身边的两个姑娘把他拉了就跑。薛妙音发了急,在后头猛追,但街上行人繁多,很快便跟丢了。
所幸那荷包上绣了他的名字,车旁的行人中也有人认得大哥,她这才知道了大哥的身份。既然知道了一切,她思量着要如何接近大哥。也正在这时,她的姑母找她谈话,提及婚姻之事。
这是她第一次开始设想自己将来要嫁的人。思考许久之后,她认为与其嫁给那些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不如嫁给自己的恩人。她第一次求了姑母,请求她想办法让自己进翰林院做事,就这么开始了与大哥的交往。原本只因为他是恩人,这才刻意与他接近,而接近之后,她也真的就渐渐爱上了他。
我心中百感交集。原来大哥数次相亲失败,只是因为月老早有安排。而原以为妙音女扮男装是为了入仕,谁想到她竟然是为了追夫,这觉悟立刻又高出一大截儿,简直到了令我难以望其项背的高度。
“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几乎已经在心中将她视为未来大嫂。“还在生大哥的气么?其实他那次带你去楚女馆,也都是我给出的馊主意……”我很有些歉意。
她脸上的表情很柔和。“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就是生气,气他有什么话不说出来,只闷在肚子里。”
“他可还以为你是男人哪!”我心中舒悦,好好乐了乐。“其实我看得出大哥他已经动了心,只是自己还蒙在鼓里。他这迟钝性子,是该让你好好磨一磨。”
她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谢谢你,阿遥。我原本还担心自己这样女扮男装到翰林院,会让你们有所误解……”
“放心。我家人开明得很。以后你就会知道。”只要大哥爱的不是男人,爹娘一定举双手双脚赞成,更何况是这么个有情有义的姑娘。
薛妙音笑了起来,露出脸颊旁的两弯酒窝,很是美丽。之前那种冷若冰霜的形象也彻底被这笑容给融开来,令我心生喜欢。
我们又聊了一阵子,约定以后常常保持联络和信息互通,结成了大哥攻克战的盟友。
两人正谈笑风生时,冤家路窄的定律再一次发挥作用。七公主夏之倩竟然走进了茶寮。
夏之倩看上去很有些憔悴,双眼发红像是哭过。她身旁除了一直跟着的几个侍女外,还有一名绿衣云髻的姑娘,长得温婉妍丽,举止优雅。夏之倩与她不时私语几句,看上去像是闺中好友。
这个姑娘恰巧也是我画过的,正是当时在杨柳堤上与安锦约会而被我画进黄昏双美图的苏慧。没想到夏之倩对我恨得要命,偏偏却将同为情敌的苏慧视为好友。
薛妙音见我神情不对,转过头去看,轻声惊呼:“七公主?”
夏之倩大概察觉到了我们的注视,抬头便朝我们所在的角落看了过来。
我低头,用袖子挡住脸假作喝茶状,只希望她没认出我。谁想到不一会儿夏之倩的声音就在我们身旁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