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衣 第12章

作者:阿凫 标签: 朝堂之上 青梅竹马 强强 古代言情

  许是经年受诗书规劝,他说话还算客气,没带些什么过分的字词。只是想起方才的处境,大批黑衣人潜伏行踪,一时他们两人都未曾察觉,反有些后怕。故而对着秦稚的交代里,难免多了些厉色。

  “日后若是遇上这种事,你不必搅和进去。穷凶极恶之徒,自然是保全自己最为重要。”

  秦稚有些诧异,这事难不成是她吃饱了撑着,自己想搅和进去的?

  “若不是他手里握着我的画,未必就会让他逃了。”她习惯性地把情绪藏起来,不肯扭过头去,只是背对着崔浔道,“崔直指这话有些不妥,既然是穷凶极恶之徒,岂是我说走就能走的?”

  崔浔脚步顿了顿,自知失言,语气里有些慌乱:“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已然尽力往外。”她忽的想起喊的那两声哥哥,没来由地有些反胃,脚下步子也快了起来,“虚与委蛇,伏低做小,直指大可去问那位大人。若非为了脱身,何必昧着良心与人哥哥妹子周旋如此之久?”再是波澜不惊,辛苦得来的画被人毁了,方才喊哥哥的事也便显得委屈起来。

  哥哥?妹子?

  这倒是提醒了崔浔,方才季殊转身离去时,还冲着秦稚喊妹子,神情轻挑浮夸,不折不扣的登徒子。

  崔浔脸色猛然难看起来:“无耻败类,禽兽,下贱!”是他错了,不该端着自己的修养,未曾说下重话,此刻他独独觉着,秦稚那些蜀中话都算得上客气。

  恨不能手撕了季殊。

  秦稚本还木着脸,乍闻崔浔抛却修养,愤愤骂着季殊,一时有些错愕,悠悠回转过头来:“崔直指这是怎么了?”

  崔浔尚在气头上,答曰:“忽然觉着方才骂得轻了。季殊这样的人,不必这般客气对他,原是该用蜀中话骂着才最尽兴。”

  言毕,两人正好停在隐朝庵偏门边,崔浔憋着气,把灯笼大喇喇地往秦稚手里一塞,咬着牙吐出几个字:“我必擒他,你等着。”

  门前灯笼高悬,秦稚也不明白为何还要塞个灯笼给自己,只是借着光瞥了眼崔浔,下颚线条分明,应是咬牙所致。她微不可查地摇摇头,心道崔浔如今真是大不相同了,一张脸变得甚是快,眼下瞧着有些不大聪明的样子。

  好好的人,怎么就到了这般地步。秦稚颇有些可惜地叹了声,也不去管他喋喋如何擒人,回身跨过门槛,兀自关了院门。

  “嘤...”崔浔深吸几口气,回身正要作别,一头撞在了门上。他摸摸有些泛酸的鼻子,笑着低下头,隔门轻声道,“嘤嘤,望你夜里好梦。”

  *

  翌日朝会后,萧崇独留崔浔一人议事。

  “崔浔,你无能!”

  萧崇手一挥,长袖带落案上一封奏折,直直落在崔浔额上。奏折尖角处锋利,萧崇又动了怒,手下不留情,径直在崔浔额角上碰撞出个血痕来。

  崔浔眼前黑了一瞬,很快便反应过来,伏身跪下,把额头牢牢抵在殿中的青石之上:“臣知罪。”

  萧崇将龙案拍得震天响:“绣衣使能人众多,区区一个季殊还在你们眼皮子底下逃出去了。崔浔,朕抬举你们崔家,自然也能废了你们崔家!”

  难怪萧崇动怒,今早金吾卫前来回报,于城门外发现季殊留下的一方锦帕,并书“后会有期”几个字。季殊杀人越货,可也常行劫富济贫之事,因而在些许人眼中,他是今世英豪常山大侠。这种人若是跑了出去,肆意宣扬擅闯宠妃宫殿,杨浮月大约也不必再做人了。

  冲冠一怒,不只为红颜,也为皇室行将成为万民口中笑柄。虽非已成事实,萧崇却不得不多虑至此。

  崔浔自然明白,萧崇多疑,容不得半点可能存在的风险。本该落在季殊头上的火气,如今也只能拿他开刀。

  “臣无能,请陛下降罪。”

  好在萧崇到底还有些清醒,强压着怒气问道:“有人说昨日季殊露头,说说吧,他是怎么从你这位绣衣直指手里逃脱的。”

  “昨夜臣接来报,季殊于巷中欲行不轨,匆匆赶往之际,季殊挟持女子,臣不敢轻易动作。”他隐去了些许真相,“而后有大批黑衣人至,掩护季殊潜逃。”

  萧崇眯了眯眼:“崔浔,当断则断的道理还需朕教你么?区区一名女子,如何抵过得季殊潜逃带来的祸端。”

  崔浔没有接话,这位天子果决凌厉,自即位后大胆任用贤臣,举国之力远攻突厥,即使到了暮年,脾气照旧雷厉风行。在他眼里,臣民皆如草芥,不过是为了成就他大业的棋子罢了。牺牲一颗棋子,对他而言再正常不过。

  只是他不敢苟同罢了。

  萧崇见他久久没有回话,又起了脾气:“没用的东西,合该与季殊同罪!”其声如洪钟,骇得外头驻足许久的太子心慌起来,恭请入内。

  黄门入内转达了太子的话:“陛下,太子殿下久候,请入内一见。”

  萧崇冷笑了声,应了此请,却任由崔浔跪在殿中。

  太子满身的汗意被殿中冰鉴激着收了回去,依礼见过后,便听得萧崇开头:“去见过你母后了?懋儿如此急来,所为何事?”

  “母后大安。”太子萧懋候立一侧,温声道,“儿臣听闻父皇动怒,恐龙体受损,故而有违礼数,请父皇见罪。”

  自太子三请黄门入内,崔浔便知不好。萧懋其人,性情敦厚不似萧崇,反而更像生母黎皇后,对于诸人大多宽厚有加。今日之事,崔浔随意想想便能料得,萧懋是怕他真的开罪于上,这才特意赶来求情。

  至于为何想着竭力保下他,原由到底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萧崇眼里,自然认定太子有意拉拢崔家,甚至不惜如此大胆行事。

  萧懋不蠢,只是数年长居太子之位,在杨夫人出现之前,黎皇后独宠后宫,把他的危机意识磨了个干干净净,对萧崇更尊为父,而非敬为帝。

  果然,萧崇视线在崔浔身上打了个转,冷笑一声:“无能之人罢了,倒也不值得动怒。懋儿既然来了,不妨说说此事如何断?”

  萧懋只道:“父皇眼前,儿臣不敢妄言。不过其罪在季殊,崔直指不过枉受牵连,若是重惩,怕寒天下臣民之心。父皇圣明,自然有决断。”

  崔浔心道不好,萧崇本便是想寻个出气的口子,萧懋还硬生生把这口子堵了,这火气发不出去,积在心里怕是要憋出事,偏生还要在后头补上一句“圣明”。

  故而他慌忙道:“臣无能,纵跑季殊,请陛下降罪。”

  “太子说的是,这罪怪不到你头上去。”萧崇面无表情,提起朱砂笔批复奏折,漫不经心道,“小惩大诫,近日有民众聚众纠结城外,子真率人亲往,你也同去,若能协助子真圆满办成此事,凡事既往不咎,你还做你的绣衣直指。”

  顿了顿,又对着太子吩咐:“你去梅嘉平那里走一趟,让他把赵王的事全数移交大理寺,这几日配合子真的人办事,别做出什么幺蛾子来。”

第17章

  两人各自应了事,心事重重地从殿中步出,崔浔靠后一步,以示尊卑有别。

  萧懋率先开了口:“季殊身后有人相助,并非崔直指一人之过,父皇气头上所言,直指切莫太过在意。”

  “是。”崔浔拢袖,直待两人行至宫墙之下,远近无人之时,思忖了片刻还是忍不住提点一句,“殿下今日冒险了,所谓有所为而有所不为,臣有过,自然当受责罚。”

  萧懋惯常是个温驯之人,听他颇有些不领情,也不甚在意,只是抿唇笑道:“少傅常有言,知其白而守其黑,凡事先求自我保全,只是孤承太子,本便该以万民为先。”

  即使知晓今日所为,会招致帝王疑心,他也要为忠臣良将请命,这是萧懋做人的底线。

  崔浔轻叹出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诚知萧懋执拗,心中自有决断,将来若是为帝,自然是为民请命的明君。只是如今尚在太子之位,前朝后宫有人盯着,如此脾性,怕是不妥。

  宫墙之下有一道窄窄的阴影,崔浔低头瞥见正奋力寻求荫蔽的山蜗,渺小脆弱地不知能挨过几个冬春。他抬头望日,眼中被刺得有些难受,这才用极低的声音闷闷开口,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殿下,陛下是天子。”

  言外之意,不过是想然萧懋认清些事。

  只是萧懋头也不回,脊背挺得笔直:“于天下臣民而言,父皇是天子。可于孤与苕苕而言,父皇亦是父亲。”

  此话一出,两人一时间无话,只是顺着长长的宫墙继续往外走。

  约莫近了宫门,萧懋复又开口:“你此行随杨车骑出行,镇压流民,其间恐有隐情,凡事切莫一刀而断。多听多思,若有不妥,命人传书成渝,他自当将一切告知孤。”

  他也算是绸缪得当,若是崔浔径直传书至东宫,勾结朝臣的罪名便会坐实。然传书兰豫,则可称之为私交。

  崔浔点头称是,又与萧懋就着别事谈过几句,便匆匆告辞,离宫而去。

  *

  天子御令,寻常都是紧急之事,何况城外流民纠集已有数日,此事迫在眉睫。杨子真早早率人前往,留给崔浔的时候也不过半日。

  崔浔把绣衣司里的事暂做安排,又往家中走了一趟,将事情删繁就简地同双亲说过一遍。好在崔侯爷与崔夫人这两年也早已习惯,颇是心疼地交代两句。

  “浔儿,万事当心,棍棒不长眼,许多事抛开些。”

  “明日就走啊,让厨子准备些你爱吃的,你母亲也好交代你几句。”

  间或还有表妹乔恹扶着崔夫人,怯怯喊两声表哥,也不过是想让他留下用饭。

  崔浔早已换下那身绣衣,节杖、虎符一应留在绣衣司保管,看着只是寻常公子哥。他手间捻着一朵辛夷花,笑吟吟地拒了:“父亲母亲,我还有些事要去办,这饭,等回来再吃吧。”

  虽非远行,不过总归有些时候不能回来,不管人家想不想知道,他也得过去道个别,再送份礼过去,免得等他一回来,人又不见了。

  崔夫人留不住他,只是说着养大的雀儿无甚良心之类的话,挥手让他去了。

  崔浔这只雀儿只是笑笑,不多言,往外走开两步,却听身后追上来的乔恹喊了他一声。慢悠悠驻足转身,乔恹跑得鬓边步摇都有些乱了。

  “浔表哥是不是要去找嘤嘤姐姐。”她伸手理理步摇,压低声音道,“恹恹不会告诉姨父姨母的,只是想托浔表哥给姐姐带句好,等...我再去找她玩。”

  崔夫人奈何不得崔浔,便把乔恹的婚事放在心尖,这段时日拉着她四处相看,确实寻不出什么时间去找秦稚。

  凡事涉及秦稚,崔浔情绪都会被调动许多,故而此刻他笑得开怀,毫不犹豫地应了这桩事。

  小插曲一过,崔浔倒也顺利地出了崔府大门,径自往隐朝庵去。

  庵门未闭,夫人女郎多有出入,崔浔熟门熟路地摸到侧边院门,在黎随背上拍了拍。

  黎随如做贼般猫在门边,陡然被人拍了背,吓丢三魂。

  “明月奴,你这是作甚。”

  黎随闻声,方舒一口大气:“崔浔,你吓死我了!”稳了心神,他又拉着崔浔一同躲在树荫下,“这是尼姑庵,还是侧门,要是被人看见,还以为我想做什么龌龊的事,这要是让姑母知道,有我好看。你想见嘤嘤,也不能偷摸进姑子们的院子吧。”

  崔浔白了他一眼,抬手在门上扣过两声,趁着里头来应门,这才抽空道:“嘤嘤是乳名,你一个外男,一口一个叫不合适。”

  黎随翻个白眼,怎么,你就不是外男了?

  院门很快被人从里头拉开,露出穿着长褂的秦稚,像极了带发修行的姑子。此时姑子们皆在殿中,只她一人留在院里。

  秦稚望着崔浔递上来一朵辛夷花,旁边还凑着个黎随探头往里望,心中诧异万分。

  “两位大人若是想上香,该从正门进,此处是偏门。”

  崔浔往常来时,寻的借口都是替母亲拜佛,故而她自然而然地以为,崔浔今日也是来上香。

  崔浔等她接过辛夷花,这才开口:“我今日不是来拜佛的,我有事情想同你说。”

  秦稚倚在门上,与他们隔着门槛,下意识地一挑眉,大有洗耳恭听的意思。

  “昨夜季殊潜逃,圣上命我出城镇压流民。”崔浔瞧着她挑眉,耳畔下意识红了红,伸手推了黎随一把,“此去不知耗费几日,你在城中需自己照顾好自己,若遇上难处,去永昌公主府或寻明月奴都可。”

  秦稚眨眨眼,没有接话。

  崔浔复又道:“你若是喜欢辛夷花,去我府里摘便是。”她素来爱辛夷花,从前便时常坐在墙上,偷摘他院里的辛夷花,鲜花配美人。

  只是秦稚有些别的念头,辛夷花晒干制成香料,下在咕咚羹里再美味不过。蜀中人离不开咕咚羹,幼年时候常去偷摘崔家的辛夷花。没想到崔浔如此爱辛夷花,连在长安城都栽了一院。

  难怪他每每来上香,都要带一篓辛夷花,爱花如此,秦稚颇有些后悔昔年偷摘如此多的花。

  故而秦稚讪讪道:“崔直指的花,长在枝上才最好。”

  崔浔只当她不好意思,也没勉强,伸手拽了一把黎随:“还有,明月奴最擅工笔,我不在的时候,让他跟着你画画,就当是弥补昨夜毁了你的画。”

  秦稚抬眼在两人之间转了转,一个崔浔就够推不开的了,还来个黎随。她站直了身子,推拒道:“崔直指不必如此的。昨夜之事你我皆清楚,都是季殊抢了画,又拿画挟持,这些事和崔直指没有任何关系。自然,黎大人画技卓越,区区一幅图,便不必劳动了,还是让柳先生受累,再替我绘一幅即可。”

  “毕竟我若不是那般莽撞,收刀再及时些,画也不至于如此。”崔浔双目灼灼,认真地把罪名往自己身上揽,“即使没有十成十的罪过,也有大半归咎于我身。嘤嘤大度,不代表我便能泰然,当做无事发生。”

  他们两个有来有往,来回推脱几次,终是让黎随瞧不下去,把崔浔往边上一推:“你们两个,来来去去说的什么乱七八糟,半个有用的字也没有。嘤...秦稚,我左右已经应承了这事,管不了你如何,明日开始,我一早便来此处等你。”

  笑话,崔浔答应画成之时,便告诉他与秦稚的过往。这么大的热闹他岂能白白放过,别说画一张,哪怕画上十余张,都不在话下。

  如此流氓的做派,显然让秦稚一愣,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辩驳。

  然而流氓做派,远不止这些。黎随丢了话,也不等余下两人再说什么,扯起崔浔便大步往外走,毕竟未曾听见拒绝,在他心里也就等同于对方没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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