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凫
崔浔被带着走开几步,方才从震惊里回神,想要回头再说几句。
“你闭嘴吧,来来去去说不到点子上。”黎随上下打量了一顿,松开手环抱胸前,恨铁不成钢,“追女儿家,别端着你那副什么君子模样了,必要时候,不要脸一些,比什么都管用。”
崔浔愕然,黎随满口情爱,好似情场浪子,分明前几日还是个见着女子甚是内敛的人:“你又晓得什么了?”
“兰豫从前还未与表姐成婚时说过,该不要脸时便不要脸,脸能值得几个钱。”
第18章
崔浔一去三日,黎随为着一桩陈年旧事,日日天将明之时,守在隐朝庵偏门喂蚊子。
起初秦稚瞌睡方醒,打门边见着张鼓脸,条件反射关了门。不过黎随一个长在黎皇后膝前,城中纨绔都要讨好的人,自然没有崔浔那般好打发。
他径直闯了隐朝庵,甩着随身玉坠,端坐殿前门槛,逼得住持出面打发秦稚。
无赖。
秦稚骂了三日,却也只得无奈与他前往各处绘景。
是日天色阴沉,大有起风之势,秦稚无话同黎随说,埋头磕着自己的瓜子,只觉得未曾珍惜柳昭明作画的日子,至少两人还能扯些笑话。
瓜子不经磕,手中一捧很快见了底,秦稚低头,只见画卷上属于渭水的那一片已有雏形,黎随正做调色。
不得不说,黎随作画的本事着实高出柳昭明不少。
他将赭石往边上一丢,取下叼在嘴里的笔,边填色,便与秦稚说话:“崔浔这个人嘛,有时候着实无趣得很,不过知道的多。你怎么不问问他怎么说动我来替你作画的?”
两人之间无甚话题可讲,自然只能牵扯到崔浔身上。秦稚拍拍手,把残留的瓜子壳拍落,摇头道:“两位大人之间的事,不好多问,也不必多问。”
左不过是达成了什么交易。
黎随咬了咬笔杆,做沉思状:“他对你事事上心,怎么觉着你对他这般生疏?你们不是同乡嘛,怎么不见得有多亲近。”
连他都瞧出来秦稚处处躲闪,将一应好意拒之门外,更不必提崔浔,身在其中,自然更能感觉出来这份疏离。
“发生过什么?”黎随继续问,“难不成你就准备一直和他这幅样子相处?这可比老死不相往来更叫人难过。”
秦稚笑了笑:“我自然是感念崔直指顾念同乡的。”连崔浔都问不出来的话,她自然也不想和黎随说得太明白,只是生硬地岔开话题,“黎大人饿了吧,我去买些吃食过来。”
她起身要走,很是有些仓皇逃窜的意味。黎随抖了抖笔,眼一转,喊出一句话来。
“既然你感念他,那若是崔浔有难,你帮不帮?”
秦稚诧异回头,不解其中之意。
黎随搁笔,长叹一口气,做出个十足十的痛心模样:“昨日有书信传到兰豫府上,并非崔浔手书,而是由人代笔。信中有言,流民犯上,崔浔身先士卒,然而寡不敌众,沦为流民手中人质。杨子真派人前往营救,不过唯恐伤及崔浔,不敢轻举妄动。这封书信传来,也是想让兰豫帮着想个法子。”
秦稚背在身后的手一紧,脸上却半点不露:“可城中未曾听闻此事。何况崔直指文治武功不落人后,流民而已,如何擒得住他?”
“不张扬是怕惊动城民,免得人心惶惶。”黎随全然把自己代入戏中,演得逼真,“若是三五人,自然奈何不了他,可若是百十人,皆是百姓,他又不好动兵械,自然只能束手就擒。喏,给你看这个。”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玉坠,是前几回喝醉酒,从崔浔那里骗来的,上头刻着崔家的字样。
“这是他随身之物,与信件一同被送回来的,我再是丧良心,也不会拿他的安危来同你开玩笑。”
秦稚眼中神色一凛,脸上的笑意渐渐敛下来,黎随一见,知她信了大半,复又道:“兰豫捏了个法子,借声东击西之法,由身手敏捷之人夜探,或许能趁乱把人捞出来。我把这事儿告诉你,也是想着,崔浔说过自己不敌你,又是女子,行动自然比男子敏捷。”
“黎大人过誉,花拳绣腿罢了,能糊弄糊弄人,正事上担不了重任。”秦稚回神,勉强将紧握着的拳头松了开来,把手中汗意在腰间蹭了蹭,“诸位大人本领自在秦稚之上,人命关天大事,秦稚不敢担此重任。”
看热闹可以,没必要把自己搅和进去,何况那人是崔浔。
秦稚深吸了一口气,把这点奇怪的念头压了回去,故作轻松地笑道:“大人想用些什么,饼饵还是胡辣汤?”
黎随不可罢休,他难得唱了这么一出好戏,哪能什么都没有收获。
“他性命都危险,你脑子里怎么还只有胡辣汤!是你一口一个感念崔直指,怎么现在就扭头当作不认得了!”
“于我等之人,感念之话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若是真拿性命去感念,实在有些重了。”说着还指指不远处的摊子,“饼饵太干,不如两样都来些。”
黎随笔一丢,新成的画卷转瞬又被毁去。他遥遥指着秦稚,气得发抖:“你这个女子,当真是忘恩负义!难为他在你来这几日,跑上跑下,四下打点,还眼巴巴请我来给你作画,当真是好心喂了狗!”
“什么叫好心,我要的才叫好心。崔直指上下奔波,我心中自然感激,可这些是我求着他办的么?若我未曾记错,我前后推拒几次。”秦稚微微晃了晃脑袋,昧着良心说话,“事态紧急,黎大人不妨去寻伸手矫健之人,早一日助崔直指脱困。”
说罢,便兀自去胡辣汤的摊前,要了两碗胡辣汤,充耳不闻身后的骂声。
背对着黎随,秦稚双眼一时没了焦点,只是愣愣出神。
其实在她印象里,崔浔虽总输她几招,可得阿爹倾囊相授,灵敏而警觉,本不该落在流民手中,沦为人质。可黎随其实说得不错,他没必要拿这种事来开玩笑,诓骗她一个寻常人。
她反复吸吐两口气,把心中的不安情绪压了回去。这是她近些年的习惯,遇事慌乱时,便反复吸吐,直到心定,想出个合适的法子。可是她今日来回吐了数次,一颗心反倒跳得愈发紧张。
她有原则,万事可远观,不可置身其中,方得保全自我。
可偏偏那人是崔浔啊!
“女郎,好了,四文钱。”
摊贩把胡辣汤往她跟前一推,摊手要钱,这才让秦稚回神,匆忙掏钱。其中一枚铜钱没有捏稳,不偏不倚落在其中一碗胡辣汤里,溅起三两点汤水。
秦稚吃痛,心里有了打算。
她端着胡辣汤回到作画的地方,黎随已不见踪影,只留下被化了几个叉的画,可见是他一气之下毁了。
秦稚没有急着收画,而是从袖中掏出仅剩的一枚五铢钱,心中念道:若正面朝上,则顺其原则,只做壁上观;反之,则循心而为,一切交由天定。
五铢钱被高高抛起,在空中翻个身,而后稳稳当当落下,并未发出预料中的声响。秦稚目光滑落,只见那枚铜板正巧在碗边一撞,笔笔直地冲进了渭水里头。
可见老天不常替人做决断,也学着秦稚的法子做壁上观。秦稚望着自己最后一笔钱财顺水而去,不仅没解决眼前的问题,连再卜问一次的机会都没有,两碗胡辣汤喝得着实有些烦闷。
*
酉时一至,城门将闭,守城军正四下驱赶出入之人,老远便见有一女子款款而来,背后负着一把刀,似要出城。
非常时期,尤其是持刀进出,自然要受一番盘问。
“何方人士,欲往何处去?持械所为何事?”
秦稚听着这三个颇有哲理的问题,从善如流地答道:“蜀中人士秦稚,前些日子来长安探访故友,今日返乡而去。此物乃先父遗物,还请大人放行。”
守城军颇有些不信,拦着要她出示文牒,以证其身份。
好巧不巧,秦稚偏生将文牒落在了庵里。本以来快去快回,用不上那些,谁知连城门都出不去。
她张张嘴,又把话咽回去,这些守城军大约不会信这些。只是等她来回取了文牒,城门早已紧闭,也只能等明日了。
正要作罢,身后忽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听着还有些耳熟:“你要出城?”
第19章
秦稚闻声回头,只见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正被人簇拥着,吟吟含笑地朝这里望过来。
“参见永昌公主。”
守城军的反应来得更快些,对着女子一拜。
秦稚一时倒也反应过来,跟着行了礼,而对于女子其实身为永昌公主这件事,并不觉得奇怪。
原因倒也简单,那日一别后,柳昭明走开许久,才一拍脑子,直言失礼。秦稚细细问了,才从他口里得知,此人正是当今圣上最疼惜的女儿,永昌公主。
论起永昌公主,不可谓不奇。帝后尚且情深之时,黎皇后身怀有孕,临盆之日恰逢姜方尽大胜,遣敌于永昌。圣上重赏姜方尽之时,也认为此女身携气运,当即以“萧袖儿”为名,不过取其珍藏于袖之意。待萧袖儿满月,又逢姜方尽班师回朝,圣上大悦,赐为永昌公主,舅甥同喜。
而永昌公主能让人一眼识其身份,则是因为另一桩事。
永昌公主幼年贪玩,眼角落下一道疤痕,遍用天下珍宝,也无法尽数消去。后来还是兰豫拿胭脂化开,在她眼角描上一瓣梅花,正好将疤痕遮去,还有些人比花娇的意味。一瓣梅花促成一桩姻缘,永昌公主每日晨起,便由兰豫亲手描绘梅花,一时传为佳话,也成为女子期盼的姻缘。
秦稚低着头,眼里只能瞧见一双缀了珠的鞋,只觉得人与人着实不同,萧袖儿出生尊荣,夫妻情深,自是旁人如何都求不来的。
“退下吧,她是吾的友人,有事出城,吾为她作保。”
正如秦稚和柳昭明靠着一瓣梅花认出萧袖儿,萧袖儿也靠着一柄金错刀认准秦稚。她挥挥手,守城军自然不会与她过不去,一句话也不多说,抬手放人。
“走吧,吾带你出城。”
萧袖儿经过秦稚的时候,抛下这么一句话,其中隐隐还有笑意。
秦稚虽不甚明白她的意思,却还是抱着这个机会,起身跟了过去。
萧袖儿带她过了城门,便不再继续往前走,一眼便知并非顺手,而是特意带她出城。
“崔逐舟与成渝交好,许多事也不会瞒着他。”萧袖儿笑道,“故而吾知晓,他有位同乡远道而来,是个女儿家,却身背金错刀,人群里一眼便能瞧出来。”
几句话倒是把她如何认出秦稚解释得清清楚楚。
“崔逐舟公干,曾求到吾面前,谓,同乡孤弱。”
这是解释了她不问缘由,便出手相助之事。崔浔也算上心,让她不至于进退两难,也正因如此,秦稚一时觉着,出城救人不算是一桩错事。
萧袖儿讲清缘由,又问道:“不过吾还是想问一句,城外不大安稳,你为何急着出城?许是为了崔逐舟?”
城外人来人往,也有好奇之人朝这里看了眼,大有探听八卦之意。秦稚想了想,觉着黎随说得甚是有理,此事不宜张扬。又觉着萧袖儿应当知晓前后因果,故而拿着自认隐晦的语句道:“今日多谢殿下,此番确实是为崔直指而去。黎大人已将所有事情讲明,秦稚此去,必然遵兰驸马所言,还请殿下放心。”
然而此事本便是黎随信口捏造,别说萧袖儿,便是烹茶奏琴的兰豫都不晓得。萧袖儿听她如此说来,脑中思绪翻覆,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崔浔、秦稚、黎随和兰豫四个人联系起来。
照她所想,不过是秦稚忽然发觉崔浔的好处,才一刻不停地寻出城去,可是这些事和兰豫满不满意有什么关系?更何况还涉及黎随。
萧袖儿正要问,却有守城军前来请她,城门关闭在即,不好久留。
“殿下请回吧,此事必不负所望。”秦稚摆出江湖人的手势,冲着她一拱,“告辞。”
暮色四合,徒留个孤身远去的人影,和半晌不解其意的萧袖儿。
*
“胡闹!”
黎随偷摸朝兰豫递去个求助的眼神,后者手一抬,正好把这个眼神挡得严丝合缝,半点没有替他出头的意思。
惯常好脾气的萧袖儿难得动了怒,察觉两人之间的动作,甚是满意自家驸马的立场,故此只对着黎随一人责道:“如此大事,你怎么也敢拿来开玩笑!且不说流民,光是杨子真便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秦稚误入其中,若是被当做流民怎么办!我瞧着是母后纵着你,才让你如此胆大,放任一条性命。”
黎随从萧袖儿口中得知,秦稚孤身前去救援,起先还有些不信,毕竟说话的时候全然一副没心肝的模样。
“表姐,我也没想到她一个人就去了。我和她说的时候,她还说什么报恩不值当用命去换,我以为她就是个没良心的人。
萧袖儿冷哼一声:“人家没良心?你有良心,拿这种事去试探人?人心经得起你几次试探。何况她还是个女子,你与其说这么多,不如想想如何把人追回来。”
“城门已闭,此时私自出城,有违法度。”兰豫难得地开了口,安抚娇妻脾气,“追是来不及了,不过今早逐舟有信至,说是流民暂退,还算安全。何况他若是见到人,应当雀跃,自然会护她周全。”
“你再纵着他,总有一日闯祸。”
兰豫坐在一边,早已拟出一封信来,递给身边黄门,又道:“城门关得住人,关不住鸟。我及早知会逐舟一声,让他做下接人的准备,等明日再把人送回来,你也好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