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凫
男欢女爱是人之常情,却也不免有人偏好龙阳之风,南风苑便是专为此而生。里头没有貌美如花的女子,挂牌迎客的皆是面容姣好的小倌,会的也不少,不乏达官贵人来此处消遣。
车里许久没有动静,车夫不免有些心急,回身恭敬问道:“女郎,不如回去吧,这等地方属实不该女郎来,若是让夫人晓得了,怕是不大好。”
半晌,才从车里伸出一只手来,掀起些微车帘,露出来的恰是乔恹的脸。
她把一枚坠子递了出去,咬咬唇瓣,吩咐道:“你托人去问问,若是俞家七郎在此处,便把这东西送还回去。若是不在...若是不在便算了。别说是我,就说是你路上捡的。”
“嗳。”
车夫应声,把用来赶马的鞭子递了进去,好让她们在此地做个防身之用,自己则打算设法从后门进去打听一番。
乔恹说完这些话,一时有些无力,靠在车壁上,来回搓着手。
今日会出现在此处,说来也是巧合。
年后这几日,表哥与她的嘤嘤姐姐忙得很,整日不见人,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她去送过两次糕点,甚至来不及说几句话便被他们请了出来,紧闭门窗商量着事。百无聊赖里,俞七郎遣人来约她,定在今日一同出游。
已是未婚男女,崔夫人只是遣了人跟着,也没多说什么。乔恹跟着俞七郎玩了一整日,虽说两人间尚有些陌生,不过还算愉快,赶在日头落山前,俞七郎把她送回了崔府,便又急急忙忙走了。
回到府里,乔恹才发觉俞七郎的坠子留在了她这里,想着人还未走远,便赶着出来追了。没成想,俞七郎的车驾一拐弯,径直入了花街,乔恹想叫住他的心思一时也顿在心中。都说俞七郎为人正派,并无流连花丛的习惯,堪称是良配,可今日却是头也不回地来了花街,一时倒让乔恹有些猝不及防。
花街戌时方热闹起来,他们来时并无甚人,两架马车一前一后倒也不引人注目。乔恹眼看着俞七郎从车里出来,小心翼翼地叩开南风苑的门,进去时还左顾右盼许久。乔恹躲在后头,眼眶里的泪都快忍不住了,偏偏还是想着回护一二,躲到这后头来。
从寂静无声等到热闹非凡,乔恹终于还是想明白,她这样的身世,这桩婚事是顶好的,容不得不成,只要俞七郎看到坠子,肯从里头出来,她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然而世事总能证明,比之你所想的,它尚能更差。
车夫方抬起手,还未来得及叩门,便听得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清润的声音响起:“七郎,我的琴你可替我好生收着?”
随即,乔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跟着响起:“自然,日日都叫人擦着,你等等见了便知晓...”
声音戛然而止,应当是俞七郎见到了一脸尴尬的车夫,擎着手里的玉坠,进退两难,却还是照着吩咐把乔恹的话说了一遍。
很快,俞七郎轻笑一声,把坠子接了过去,除却一句多谢,并未多言,只是牵着青衣小倌的手,如常往外走。
途径乔恹车马时,他也未曾停下脚步,只是一垂眸,又将“多谢”两个字复述一遍。
乔恹坐在马车里,瞪圆了眼,泪珠子啪嗒落在衣裙上,这件白日还被他夸过好看的衣裙。
这两个多谢究竟是谢什么呢?谢她不厌其烦地来送坠子?还是谢她愿意装聋作哑,不去拆穿这件令人生恶的事?
“谢什么呢?”乔恹伸手掀起帘子,明知眼前的场景会让她彻底崩溃,却还是想要亲眼见到这一切。
面前两个人一青一白,宽大的衣袖下双手交叠,像极了在湖中翻腾的柳叶。而她,便是那个不管不顾往湖中丢石子的捣蛋孩童。
她又重复一遍:“谢什么呢?我不过是来送个坠子罢了,也不必你连着说上两句多谢。此处本不该我来,不过你在,我来一来应当也算不上太过出格的事。也只我来了,才能知道此间还有如此多的风景。”
这话说着,那青衣小倌有些受不住,想着挣脱俞七郎的手。乔恹明明白白看见,俞七郎又回握住了他的手,攥紧着不肯放。
这便愈发显得她多余起来。
乔恹想得明白,她可以对过往事既往不咎,但不代表可以容忍这种事继续发生。
她扯扯嘴角,同俞七郎道:“我不会说的,不过今日是我看见,之后若是不巧被俞夫人瞧见,想来我也无法。便到今日为止吧,这位...郎君,设法替他寻个好的生计,这里...以后还是算了。”
乔恹觉得她说得也不算过分,至少还顾全了俞七郎他们的脸面。
谁知俞七郎不识好歹,誓将情深不寿这件事做到极致。
他把人护在身后,直截了当道:“你不必如此说话,既被你撞见了,我也不妨同你说实话。”
往日说话,俞七郎都是一副谦恭的模样,与今日这般决绝全然不同。
“我与帘之相识于微时,自也许下白头之约,我二人不会断。自然,我会娶你过门,且日后只你一位夫人,不会再有妾室。名分、财富、地位都是你的,没有人会和你抢,帘之永远不会入俞府。”
他越是说着,乔恹越是觉得恶心,不自觉退后两步。
“你放心,既然娶了你,我自当与你相敬如宾,只是情爱,我做不到。”他一顿,望向身后的帘之,眼中铺满柔情,“你若是觉得不忿,想去同母亲说,也随你。左右我不过与帘之再跑一次,天长海阔,总有我二人容身之所。”
他自以为的深情几许,却要另一个女子来为此付出终身做遮掩,再是恶心不过。
乔恹从来没想过会是此等情形,却还是强撑着,问道:“你既与他情投意合,又为何来招惹我?”
“为了母亲。”俞七郎不假思索道,“我不成家,母亲便一日不肯放过自己,不肯放过帘之,为了母亲,也为了帘之,我不得不行此下策。我本以为只要做得好些,便能瞒天过海,可这些日子奉母命与你接触,只让我觉着心神俱疲。今日被你撞见了也好,至少我不必再终日惴惴,畏惧如何与你相处。”
接着,他又补充道:“只要你愿意,俞家的夫人只会是你。”
第62章
乔恹只觉得这话好笑, 什么叫她愿意,仍是俞夫人。
“我是孤女没错,你是不是觉得我所求不过是荣华富贵, 所以你们整个俞家都拿这件事来骗我?你有没有想过有几个女子能容忍下这种事,我倒情愿你日后妻妾满门, 也比这种令人作呕的事来得爽快。”
俞家的人大概都知道,只是瞒着她一人呢。满长安去寻, 倒也确实是她最适合做这个冤鬼。
背靠崔氏, 也不算什么卑弱之家出身, 偏偏又不是嫡亲女,不过是来投靠的侄女,日后过了门, 这事再闹开来,崔家倒也不会太过在意。这算盘打得多好,只等着哄骗她跳这个火坑呢。
难怪俞夫人分明瞧不上她,却也舍得常施舍些物什,不过是想安她的心。
也难怪与俞七郎这些日子的相处, 总觉得他手足局促, 有些不对之处。乔恹只当他守礼,还满心欢喜地拿他当正人君子看, 原来不过是这么个原因。
乔恹抹了把眼泪, 为这等人落泪属实不值:“既然情深如此, 又何必遮遮掩掩,不妨敬告天下。你那位放在心尖尖上的帘之郎君, 你便真舍得他不见天日,在这种地方过活?南风苑,名节先不论, 保不齐何日得罪权贵,丢了性命都是轻的...”
帘之攥了攥拳,终于出声道:“这位女郎,我与七郎不对,不该瞒着你。不过七郎如今仕途上容不得污点,还请女郎高抬贵手,要打要罚,帘之听凭发落。”
说罢便走到俞七郎前头,长长一揖。俞七郎慌忙扶起他,心疼地瞧着人。
“你胡说什么,此生与你相知,已是平生大幸,如何会是什么污点呢。”俞七郎小意哄着人,又抬眸去看乔恹,眼中皆是不加遮掩的厌恶,“此事是我一人决意瞒着你,与帘之无关。你心中有怨,只管冲着我来,不要伤及无辜。”
乔恹怔怔笑出了声,他帘之是清高孤傲的莲,她乔恹便是恶毒无比的女子,着实引人发笑。
“难为你这些日子同我相处了。我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做不出什么棒打鸳鸯的事。我只一件事。”乔恹鼓起勇气朝前走了两步,“退婚的事,无论如何对女子名节不好,即算你当真行迹不端,说出去吃亏的也不过是我。我要你不论如何,保我名节无损,还把这桩婚事退了。”
同令人恶心的事纠缠,不如及早抽身。既然前因后果知道得一清二楚,也就没必要继续做那个傻子。乔恹大有剜肉之痛,却还是在此等情况下做了最好的打算。
“其他的,我一概不要。”
退婚容易,不过是把生辰贴再换过来就是,不过乔恹说得对,凡退婚一事,即便是女方提议,外头也难免对着女子议论纷纷。要想在退婚时保全乔恹的名声,除非他俞七郎所为当真令人不齿,才能让人生出对乔恹的怜惜来,从而不再揪着退婚这一事。
俞七郎略一思忖,捏了捏帘之的手。这些日子他同女子往来,从心底生出厌恶,更不必提日后传宗接代一事。今日既被逼到了这个地步上,大不了拼着前程不要,也要光明正大地牵着帘之的手。
如此想着,他开口道:“好,我应了,先前的事就当我对不住你,你我之事就此揭过。”
“不可!”
帘之匆忙间喊了声,满面急切:“七郎,你如今仕途正顺,不可旁生差错。”说着,他又甩开俞七郎的手,几步跨到乔恹面前,说得越发上头,“女郎,帘之求您。先前的事是帘之与七郎不对,这婚事不能作罢,您放心,帘之会离开长安,再也不见七郎。没有人会打扰你们...”
他越靠越近,身上带着南风苑里独有的熏香,落在乔恹这里,全都成了令人反胃的东西。
乔恹觉得头晕得很,心中涌起一股不知名的恶心。她下意识一巴掌落在帘之颊上,而后一把推开他,抬手撑在车壁上呕了起来。
“帘之。”
帘之虽是男子,却被调教得娇弱万分,只被乔恹轻轻一推,便下意识退了一步,捂着脸不声不响,引得俞七郎万分心疼,忙上前把人抱在了怀里。
俞七郎本便厌恶女子,见着乔恹如此情形,只当她口中说得都是假话,到底还是怨恨帘之,甚至还敢出手打他。
当即便生了怒气,上前捏住乔恹的手腕,逼迫着人望向自己:“还以为你是何等大度之人,也不过如此,你怎敢伤他!”
话音未落,他便抬了另一只手,男子硕大的手掌若是落下,怕是要留下重重的一个红印。
身边婢子甚至来不及反应,尖叫一声愣在原地,只能看着那巴掌狠狠落下。
甚至连乔恹自己都闭上了眼,却不想预料中的巴掌并没有落下,反而传来一声咔哒。乔恹慢慢睁开眼,只见俞七郎变了脸色,身边站着个为她出头的人。
秦稚只拿两指捏住俞七郎的手腕关节处,便制约得他无法再动,嘴里轻描淡写地护着短:“倒是不知道厌厌做了什么,值得俞郎君如此?”
分明是再简单不过的话,配上她一身黑衣大刀,却引得人不自主害怕。尤其是那双眼,瞪圆着像极了黑猫,在夜里索命。
秦稚只是气愤得很,若非她今日走了这条路,听着说话声有些像乔恹过来看一眼,怕不是乔恹真要吃了这苦头。
“俞郎君今时不同往日,倒也不该做出此等事来。莫不是欺崔家无人?”
跟着崔浔混久了,秦稚心里的底气又足了起来,不时又会像从前的蜀中小霸王,说什么做什么不顾及许多。
他俞家如今依附金家,声名显赫起来,可又如何,崔家的门楣可也不是什么随意能欺负的。
乔恹见着秦稚,委屈巴巴地喊了声:“嘤嘤姐姐。”
“俞郎君怎么不说话呢?”秦稚愤愤甩下他的手,走到乔恹面前,把人拦在自己身后,双手抱胸,直勾勾盯着帘之,“既如此,不如请俞夫人和崔夫人一同听一听。为免片面之词有失偏颇,我看这位郎君也一同前往吧。是非对错,说个清楚,也好明白明白,这一巴掌究竟该不该落。”
听她提及帘之,俞七郎才终于冷冷开口:“这位女郎似乎是崔府的客人?此事乃家事,不劳女郎费心。”
秦稚压下去的脾气又起来不少,要不是前因后果没搞明白,就他这等欠揍的模样,只怕自己早就拔刀了。她敛了笑意,毫不在意道:“前后都错。我不是崔府的客人,崔浔没有告诉你吗?你与厌厌什么关系,我便同他什么关系。既然如此,厌厌的事我自然能管。何况我没记错的话,厌厌还没过门吧,这算得上什么家事?”
俞七郎一时竟无言以对,只是愣愣搂着帘之。
“郎君想过没有,今日若是崔浔撞见,以他的脾气,你这只手还想不想要了?”秦稚刻意夸大两句吓吓他,不过按照崔浔的做法,不会像她这般,只会就地寻块石子,打伤打残听天由命,“按理这巴掌没落下,倒也不该追究多少。不过我看郎君是个读过书的,应该是个知礼之人,不消其他,同厌厌赔礼道歉还是使得的吧。”
俞七郎无甚反应,还是帘之拉了拉他的衣襟,才叫他皱着眉头,对着乔恹一揖,难得地挤出一句抱歉来。他不是怕了秦稚,只是秦稚的话不错,这事若是落在崔浔耳里,怕是不要了他的命都算轻的。
乔恹连看都不愿意再看他一眼,道:“你答应的事,别忘了,我不愿意烂着,越快越好。”说罢,她又拉拉秦稚的手,“姐姐我们走吧。”
“好。”
秦稚半搂着她坐回车上,又贴心地把车帘放下,把里外严严实实地隔了开来。背一挺,让她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己肩头。
“下次遇到人想动手就跑,傻乎乎站着等什么呢。”
乔恹闭着眼,轻声道:“姐姐,你说人怎么能如此会装。我此前只觉得他有些老实木讷,不过才学好,又洁身自好,从不出入烟花之地,原来,竟是如此。他们两个越是情深,越是显得我同个傻子一般。”
秦稚握住她的手,嗤了一声:“人活着,总要装一装的,不然怎么骗过别人,骗过自己。”
“我看着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就觉得恶心,男人和男人,怎么可以...”乔恹忍不住作呕,可又什么都呕不出来,“即便如此,他也不该拿我当傻子,把我充作一个哄骗世人的工具。我真的忍不住想撕下他脸上那张皮,让所有人看看内里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所以我逼他,我不想让这件事就这么烂着过去,我要让他在阳光底下被人戳着脊梁骨,才能知道我有多难受...”
秦稚不说话,只听她静静倾诉着。
“帘之,帘之,原来他也会有如此柔情的一面,我偏偏要让他知道,受人非议是如何的滋味,我要看着他们走向万劫不复...姐姐,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过残忍?”
残忍吗?
算不上。
秦稚摇摇头,伸手拍拍她的背:“说真话算什么残忍?敢做就要敢当,这些都是他们的选择。没关系的厌厌,这一个不好,就再换一个,总有如意的那一个。”
乔恹难得地轻笑了一声:“好。真羡慕姐姐,有浔表哥。”
崔浔的确是天下第一如意的人,秦稚如此想着,嘴角微微扬了扬,安慰她道:“你也会有那么个人的。”
*
自那日从南风苑回来后,乔恹便病了,医师看不出来什么名堂,只说有心结。
秦稚明白,那夜的事在她心里大约要许久才过得去。